景祐五年的春,眉山的雪化得慢,竹丛里的水珠顺着竹节一格格往下滴,“嗒嗒”落在青石路的青苔上。陈氏穿着粗布衣裳,抱着刚满一岁有余的苏轼在院外走。孩子脚还软,挣开母亲的手走了两步,就晃悠悠扑进她怀里,小脸蛋挤成一团笑,口水蹭在陈氏的衣襟上。“慢些,别摔着。”陈氏用袖口擦了擦他的嘴角,指着院外那丛新竹,“轼儿瞧,这就是你去年抓周时见着的笋芽,如今都长这么高了。”苏轼顺着她的手望去,眼睛瞪得圆圆的,伸出短短胖胖的小手去够竹叶。叶尖轻轻弹在他指尖,他“咯咯”笑出声,嘴里蹦出含糊的音节:“竹——竹——”
陈氏愣了愣,随即笑开了,眼角的细纹都挤在一起:“哎哟,我的娃会叫‘竹’啦!”堂屋里的苏洵正握着笔写稿,听见院里的笑声,笔尖顿了顿,搁下笔走出来。春日的阳光透过竹影,在他和妻儿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,他眉眼瞬间柔了:“这小子,牙长齐了没?”“齐了,昨晚啃我胳膊时,牙印都清清楚楚。”陈氏笑着把孩子递过去。苏洵伸手接住,刚托稳,苏轼就伸手揪住了他的胡须,攥着不肯放。苏洵疼得龇牙咧嘴,却没推开,只无奈地笑:“好家伙,劲儿倒不小,将来准是个爱闯祸的。”陈氏上前轻轻掰开孩子的小手,替苏洵理了理被扯乱的胡须:“他哪懂这些,就是觉得好玩。”风从竹林里吹过来,带着湿乎乎的竹香,拂过三人的衣角,苏洵低头看着怀里咯咯笑的孩子,忽然觉得,案头那些没写完的策论,也没那么急了。
这年春天的雨格外勤,屋檐下总挂着串水珠,“滴滴答答”落进院角的陶盆里。苏轼学话的劲头也跟着雨势长,起初只是“咿咿呀呀”乱喊,没过几日,竟能跟着竹林里的布谷鸟学叫。每天天刚亮,布谷鸟“咕咕”一啼,他就趴在窗台上,跟着喊“咕——咕——”,喊得急了还会呛到自己,却拍着小手笑得打跌。苏母常在灶台边忙活,听见孙子的叫声,就倚着门框笑:“这娃耳聪得很,将来准是个会说理的,咱苏家的理,总算有人传了。”陈氏在灶房煮稀粥,粥香混着柴火的烟味飘出来,苏轼闻到香味,就颠颠跑到灶房门口,伸着小手要勺子,非要自己舀粥喝。陈氏怕瓷勺烫着他,换了把磨得光滑的木勺递过去。苏轼攥着木勺,舀起半勺粥,刚举到嘴边,勺子一歪,粥全洒在衣襟上。他非但不哭,还趴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粥粒拍手,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。陈氏又气又笑,拿过布巾给他擦衣裳:“你这小祖宗,将来怕是要把灶台都掀了。”
最让苏洵哭笑不得的是那回。他正趴在案上写《策论》,桌上摊着刚写好的文稿,墨迹还没干。苏轼踩着小板凳爬上书桌,抓起笔蘸了蘸墨,在文稿上胡乱涂画。工整的“民为邦本”四个字,瞬间被他涂成了漆黑的墨团,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,像极了院里晒的红薯。苏洵刚要板脸,却见孩子举着笔,眯着眼冲他傻笑,嘴角还沾着墨汁。陈氏赶忙上前把孩子抱下来,一边替他擦嘴角一边哄:“夫君莫气,他这是学着你的样子呢。”苏洵看着被涂坏的文稿,无奈地叹了口气,伸手捏了捏苏轼的脸蛋:“罢了罢了,不认字先识得笔味,也算没白在书案边待着。”打那以后,陈氏就找了根削平的竹枝,每天清晨蘸着井水,让苏轼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划。孩子攥着竹枝,认真地画着圈圈点点,嘴里还念叨着“写——写——”。陈氏坐在旁边的竹椅上纳鞋底,看着石板上歪歪扭扭的痕迹,心里柔得发暖,常常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。
夏天一到,眉山的竹丛长得浓密如伞,蝉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,把村子都裹在燥热里。村口的溪桥在前年大雨里冲坏了,村里人商量着重修,男人们扛着锄头去砍竹桩,女人们则在家蒸红薯、煮凉茶,送到工地去。苏洵也跟着去帮忙,苏母拎着个粗陶茶壶跟在后头,壶里泡着自家晒的凉茶。陈氏抱着苏轼在桥边的树荫下看,只见李家大叔光着膀子,抡着木槌“咚咚”地敲打竹桩,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,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。苏轼瞪着圆眼睛看,忽然学着木槌的节奏,两只小手拍着自己的大腿,“哇——哇——”地喊,像是在给大伙打拍子。“哎哟,这娃是来给咱们鼓劲的!”乡亲们笑得直不起腰,张阿婆从竹篮里拿出个烤红薯,递到苏轼手里,“小少爷尝尝,甜得很。”苏轼接过红薯,咬了一大口,甜汁沾在嘴角,他却举着红薯递给敲木槌的李家大叔,嘴里喊着“吃——吃——”,惹得众人笑得更欢了。
夜里天凉下来,村里人都搬出竹席,铺在院外的空地上睡觉。满天的星斗亮得晃眼,风穿过竹林,叶声“沙沙”像唱曲。陈氏抱着苏轼躺在竹席上,轻轻拍着他的背,唱着眉山的老儿歌:“竹儿青,月儿明,娃娃睡在娘怀中……”苏洵坐在旁边的竹凳上,手里拿着本旧书,却没翻看,只听着妻儿的声音,心里一片安宁。没过几日,去嘉州赶集的王阿婆带回消息,说那边遭了旱灾,地里的庄稼全枯了,河沟都裂成了缝,不少百姓背着包袱逃荒。村头的老汉蹲在桥边抽烟,叹着气说:“咱眉山还算好,有这溪水浇田,嘉州那边,听说都有人饿晕在路边了。”
苏洵听得沉默,夜里回到家,他在灯下铺开纸,写了篇《民困策》,把百姓的疾苦、救灾的法子一笔一画写下来,托人送往府衙。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文稿却如泥牛入海,连半点回音都没有。陈氏收拾笔墨时,看见他皱着眉叹气,就递过一杯温茶:“夫君,世事难改,别太熬着自己。轼儿还小,家里还等着你呢。”苏洵接过茶,目光落在里屋熟睡的苏轼身上,看了许久才轻声说:“我就是怕,将来这娃长大了,还要看着百姓受这般苦。”陈氏走到他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,没再多说,只把晾干的粗布衣裳叠好,放在书案旁——明天还要给修桥的乡亲们送衣裳去。
秋天的风一吹,眉山的竹叶就黄了,院里落满了枯叶,踩上去“沙沙”响。苏轼已经能稳稳当当地走路了,每天最爱的事,就是追着院里的母鸡跑。苏母怕他摔着,总跟在后面喊:“哎哟,小少爷慢些,别撞着墙!”可他不管,摔了就自己爬起来,拍了拍手上的土,又接着追。有一回,陈氏在灶房蒸包子,忽然听见堂屋里传来哭声。她急忙跑出来,只见苏轼坐在地上,膝盖擦破了皮,眼泪汪汪的,却没敢大声哭。陈氏心疼得蹲下来,捧着他的膝盖轻轻吹气:“我的娃,疼不疼?”没想到苏轼伸手摸了摸她的脸,嘟着嘴说:“娘,不疼。”那一刻,陈氏的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她把孩子抱起来,在他额头上亲了亲:“我的轼儿长大了,懂事了。”苏轼趴在她怀里,伸手揪了揪她的头发,又“咯咯”笑了起来。
从那以后,苏轼更爱往竹林里跑了。天晴的时候,他拖着短腿跑到竹丛边,摸着竹节数数,嘴里念叨着“一、二——”,数错了就自己拍手笑;风大的时候,竹叶“哗哗”响,他就抬头看着竹梢,跟着喊“风——风——”。陈氏有时去找他,见他蹲在竹林里,盯着地上一列蚂蚁搬米粒,能看足足半个时辰。“轼儿,快回家吃饭了。”陈氏喊他,他却指着蚂蚁说:“娘,它们也回家。”那声音软糯糯的,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懂事。陈氏愣了愣,走过去坐在他身边,陪着他一起看蚂蚁:“是呀,它们要把米粒搬回家,给家里人吃呢。”夜里,苏母坐在床头,给苏轼讲牛郎织女的故事。讲到银河把两人隔开,喜鹊搭起桥时,苏轼眨巴着眼睛问:“阿婆,那桥,也是竹做的吗?”苏母愣了片刻,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:“傻娃,那桥不是竹做的,是心做的。心里想着对方,再远的路也能走到一起。”苏轼似懂非懂,歪着头想了半天,最后抱着苏母的胳膊睡着了。
这年的冬天来得早,风裹着霜气,吹在脸上凉飕飕的。陈氏用竹篾编了个风铃,挂在院中的竹枝上。夜里风一吹,风铃“叮铃叮铃”响,像极了苏轼学说话时的声音。苏轼有时半夜醒来,听见铃声就指着窗外说:“娘,风。”陈氏顺着他的手望去,只见竹影在窗纸上晃来晃去,像一条条柔软的墨线。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:“是风在吹竹子呢,咱们接着睡。”苏轼点点头,把头埋进她的怀里,很快又睡着了。
苏洵常在夜里读《春秋》,读到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”时,总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妻儿。灯光摇曳,竹影落在书页上,他忽然觉得,时间就像院里的竹子,不知不觉就长了一节又一节。苏母有一回坐在火塘边烤红薯,看着苏轼追着老黄狗跑,就跟苏洵说:“这娃眼神亮,将来怕不是寻常人。”苏洵苦笑了笑:“娘,寻常人才最安稳。我这辈子,就盼着他能平平安安,守着这眉山的竹子,过安稳日子。”可那夜,他梦见自己年轻时游学洛阳,站在宫墙外,见殿前风起,天色青灰。梦里有人对他说:“眉山出奇才,文光照九州。”他猛然惊醒,窗外的竹声正“沙沙”响着,像在应和梦里的话。
第二日清晨,天刚亮,陈氏就抱着苏轼去院里晒太阳。孩子看见竹丛下冒出的冬笋,忽然指着喊:“长——长——”陈氏顺着他的手看去,冬笋顶着泥土,正悄悄往上冒。她愣了愣,继而笑出声来,眼底闪着泪光:“是呀,都在长呢,轼儿在长,竹子也在长。”她俯下身,在孩子的额头上轻轻一吻,吻里带着清晨的露气和泥土的香。院中的书案上,苏洵握着笔,看着妻儿的身影,笔尖顿了许久,最后写下两行字:“眉山之子,天姿清明。草木有情,文字有根。”
烛火摇曳,他把笔搁在案上,抬头望向窗外的竹丛。风从竹林深处吹来,带着冬日的清冽,苏轼在陈氏怀里,伸手去够竹叶,嘴里喊着“竹——写——”。苏母在灶房里蒸着馒头,香味飘满了小院。眉山的这一年,就要过去了。竹影依旧浓,稚语依旧轻,而那个攥着竹枝学写字的孩子,正踩着时光的脚步,一天天的长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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