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鳞行 第十六章 市曹观虎 猪猴狡戏 引三家旧怨仇

晨光微熹时，于清佩被窗外的山雀啼声吵醒，她下意识往身旁一探，发现平时丈夫睡觉的床位空荡荡的，连一点余温都没留下，显然已离开一段时间了。

披衣下床来到房门口，只见到两个女儿在床上酣睡，自己丈夫跟儿子早已不在房间里了。

她一直是家中最早起床的，今天难得遇见父子俩比自己起得还早；

然而朝窗外望去，并没看到有人在外面练功，屋内各处也冷清清的，想必俩人是外出了，但昨日也没听说他们过今天要赶早。

若换作平时她根本不会担心；自己丈夫并非寻常人，孩子也比一般同龄人要厉害得多，即使对上比自己年长的小孩也没见过他吃亏。

只是昨天丈夫外出回来后神情就变得有些奇怪，今天更是反常地早起，让她不禁感到些许不安。

而每当这种感觉涌上心头时，她便会想起丈夫在几个月前与自己讲过的那套说辞：‘那些大人物在朝廷里有大把的事要忙呢，哪有闲工夫来到这深山野林里找麻烦。’总之自己跟家人在这里会有一段很长的安稳日子。

想到这里，于清佩先深吸了一口气，用双手掐出一段静心诀的同时平缓呼气，待思绪稳定后便像往常一样开始起床后的梳洗。

她转身回到睡房内先脱下厚衣，穿上冬装来到了梳妆台前点上油灯，侧身对着铜镜包了个简单的发髻，再熟练地用头巾包裹住头发，最后再取回防寒厚衣披上；当她推开屋门时，手里已然端着一大一小的木盆，是从厨房里拿出来的。

晨风夹着冷霜扑面而来，让她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。

虽说自己修习的武功是寒气功法，但那也是运转内力后的结果。若不刻意运功让内力游走全身，在面对冷风时也不过比常人好受些许而已，而早晨的天气虽冷，但远未到需要运功抗寒的程度。

来到井口处打了半桶水，她先用桶里的水为自己洗漱，然后再把剩余的水倒进两个木盆中，大盆要用来烧水煮饭，小盆留在院内给孩子们待会儿洗漱用。

当她要回屋烧水时，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吵杂声，抬眼望去，只见一大一小的身影正往她这边走来。

于清佩认得这俩身影是自己的丈夫与儿子，俩人都提着一些东西，她看不清楚是什么。待走近了，她才看清历韶光竟用手将一颗狰狞的虎头夹在腰间，断颈处还不断地滴着血，顿时惊得失声大叫。

历韶光赶忙上前安抚，解释说是昨晚深夜听到附近有老虎的叫声，便取武器去猎虎，杀掉老虎后，又回家把苍麟叫醒跟他去搬运虎肉，而这颗虎头则是他要去镇上领赏的凭证。

于清佩听后转惊为喜，让历韶光赶紧去镇上领赏钱，顺便买些香料回来烹饪虎肉。

再看苍麟衣服已经被渗透出来的虎血浸染，便叫苍麟赶快脱下衣服让自己清洗，等到血块凝固了就不好处理了。

历韶光见于清佩心情激动，误以为是有赏钱领才会这样。殊不知于清佩是见到父子俩平安归来，证实了自己刚才的顾虑只是一场虚惊。心中积压的不安顿时化作满腔欣喜，因此情绪才会表现得比平时激动。

而历韶光此刻也一样，一方面是庆幸妻女安然无恙，另一方面是他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用来组织语言。直到他从镇上领赏回来前，得想好该如何向于清佩解释昨晚在山上发生的事情。

当日中午，历韶光提着虎头先去到镇上的集市。刚到集市口，立刻引得众人围观，其中不乏刚从山上回来的猎户。

当地猎户多以狩猎野鹿，禽类为主，偶尔能捉只野猪啥的。像老虎，黑熊一类的猛兽，平日在林中遇见了都得赶紧下山通报，连四目相对的情况都很少发生，更别说要他们近距离观摩了。

见人群在面前越聚越多，他便将背上的竹篮卸下，从中取出两大块虎肉，让旁观者出价。

此前于清佩说这些肉他们一家吃不完，若多放几天肉就开始变质了，不如让历韶光去领赏的同时顺带挑两块肉去卖掉更为妥当。

历韶光没想到，即使住在有老虎出没的森林旁，老虎肉这种食材也不是普通人能吃得到的；

围观群众个个都翘首以盼，却无人肯报价，站在外围的人也大多没有离开，就等着会不会有人来出价买肉，好凑个热闹。

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，终于从前排中挤出来一个商贩打扮的男人，只见这人体型瘦小，塌鼻子大眼睛，脑袋圆润，跟猴子似的；他是当地酒楼的供应商，商人的衣服穿在他身上，像极了穿着戏服的猴子。

这猴样的商人上手摸了摸，确认是虎肉后便跟历韶光报了价，只比野猪肉贵了些。

历韶光觉得不对劲，这老虎可比野猪危险多了，怎么就值这点钱？

商人赔笑解释道：“大侠有所不知，老虎身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它的肉！老虎肉从味道层面来讲，是不值钱的。倒是虎骨虎鞭可以拿来当药材，特别是那虎鞭，如果大侠不是自己留着服用，我可以高价购入......”

话音刚落，又有人从前排里挤了出来，这次来的人生得面目白净且满脸横肉，是市场里的肉铺老板，戴上猪皮面具活脱是个猪精。

肉铺老板向历韶光解释道：“虎肉味道确实不如其他常见肉类，寻常人家会买虎肉是因为之前没吃过，出于好奇想买点尝试，可又不懂得处理虎肉；虎肉处理得不好，煲汤味道膻，炒菜味道酸馊，难吃得很，只有酒楼里的大厨师能够应付；这猴样的报价说得太低，你卖给我，我出价比他高三成，如何？”

历韶光听这人说得有些道理，心想不如就卖给他好了，顺便向他请教下烹饪虎肉的方法。然而没等他开口，围观群众里又有人站了出来——

第三个站出来的是个身材高挑，满脸胡须，地中海发型，脖子挂着由鸟类头骨串成项链的猎户，他一登场就骂道：“就是这个猴子，就是这个肥猪！他俩根本就是共通一气的奸商！”

这猎户跟历韶光说：“我今年夏天用陷阱捕得一只老虎幼崽，也像你一样来集市里问价。他们一个说老虎肉贱，一个说幼虎骨作药材疗效远不如成年虎骨，最后只卖了五两钱。结果秋收时我跟朋友谈起这件事，才得知他们后来把幼虎转手卖给隔壁镇将军的公子当宠物，竟卖了五十两银子！”

那肉铺老板反驳道：“哼！你还有脸说了，那只幼虎的后腿都快被陷阱给夹断了，当日我从你那买来的是只命危的幼虎，我后面可是花了重金给它买药疗伤，怕它野性难驯还专门雇人来调教它脾气，这才被将军家的公子赏识，赚回一些辛苦钱...”

那猴样的商人趁机插嘴道：“就你这邋遢样，有哪家女人愿意跟你搭伙啊？你那破陷阱能换来五两银子已经是老天爷开眼，赏你到旮旯娼寮里找最丑的婆娘凑合过两晚了！”

猎户怒目圆睁，暴喝一声“我——入肉——你的——”粗壮的手臂猛地朝商人的脖颈抓去。

而商人有如泥鳅附体，灵活地一缩脖子，整个人一下便钻到肉铺老板肥硕的身躯后面。

猎户没有继续进攻，只指着肉铺老板跟商人的鼻子叫骂，有如即将上演的打戏突然变成了一出小品，骂得不修边幅，骂得没根没底。

历韶光没有说话，倒是这三个人他在面前吵得不可开交；而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先笑出了声，接着整个集市都哄笑起来。

按理说猴子、猪精跟地中海发型的人吵架，很快便会出现一个和尚来制止他们；但十分可惜，如今想要在中原再见到和尚，已经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。

自打前朝太祖入侵中原以来，少林武当为首的江湖各大门派都参与了那场护国战争，中原武林也就此陷入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劫难——

少林寺千年传承，七十二绝技在铁甲洪流前黯然失色，金刚伏魔阵与修习易筋经的高僧虽战绩喜人但难掩大势。少室、太室共计七十二座山峰的烈火前后烧了三个月才得以停息，足以将嵩山派、少林寺的武学、经书、瑰宝以及生活痕迹尽数化为灰烬。

武当派在交战初期便已开始传授军队改良的真武剑阵，由武当弟子亲自担当阵眼，起初这套阵法所向披靡，却在仅仅数月后就被看破玄机。每逢交战，敌军必先以强弓射杀阵眼弟子！经过一年血战，门下弟子已折损只剩三成。

在大势已去时，武当残存弟子中有人伏地请降，亦有人宁死不屈，在武当山即将被攻破之际，有一群死士携祖师金像与真传秘籍夺阵而出，其中掌门遗孤在逃亡途中不敌追兵，竟抱着金像纵身沉入海底。

最终战果是少林被诛灭，武当也紧随其后被制服，以三山五岳各派为首的精英也伤亡惨重。

这场浩劫中，少林寺之外的佛家弟子为免受波及纷纷还俗，要么远走他国继续钻研佛法。武当的遭遇虽未直接牵连其他道观，但却让整个体系失去了精神支柱。经历过数百年的迭代，如今世人再提及道教时，话题往往是围绕着假道士的装神弄鬼展开。

此外，江湖各大派在朝廷官僚的监管下也选择偏安一隅，再难重现往日辉煌，这些改变让中原的武林格局一下失去了泰山北斗的位置。

许多正宗武学在这一时期未能传承，反倒天山崆峒等江湖二流门派武功得以保留，加上当时各家小门小派都想争取成为一方大派的缘由，让一些奇门武功也纷纷涌上台面，间接影响到了百年后的武功。

“一苇渡江！蜻蜓三抄水！灵猴百变~”

猴样商人嘴上喊着这些江湖上耳熟能详的轻功名号，动作却还是如同泥鳅一样到处乱串，猎户把脖子的项链扔到摊子的虎头前，也动起了真格，三人在历韶光眼前打得是尘土飞扬。

“铛铛铛铛铛铛铛——”集市外的铜锣声由远及近，围观群众以为又有人来给这场戏助兴，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群衙役，为首的捕快上来便一脚踹倒了猎户，其余俩人见状也消停了下来。

“都带走！”捕快厉声喝道，历韶光本觉得事不关己，但衙役还是让他收拾东西跟其余三人一起前往衙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