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平 第一章

北方的气候总让人感慨人世不公，冬天比南方冷不说，夏天也比南方热许多。兰心从四川嫁到山东，冬日里恨不得穿上棉被，却比不上暑气难以忍受。婆婆巧蓉嫌她娇气，却也和本地的小媳妇们玩不到一块，成日里除了看孩子只有一只小白狗陪着。

白狗没名字，一条麻绳拴在枣树脚脖子上，浑身脏兮兮的，饿的皮包骨头。巧蓉不许它多吃，教育兰心说:“干粮宁可扔了也不要给它，畜生吃饱了哪知道你是主人，饿着肚子才会巴巴的讨好你。”

兰心也听话，哪怕饥荒之年早就过去不缺粮食，却不值得为一条狗跟婆婆翻脸——她早在这个家低眉顺耳惯了。不会讨人喜欢是中国女人的通病，加上她黑了些，不爱干活，又不能生儿子，丈夫也不会护着她。饥荒那年偷偷跑回娘家，想着再也不要回去受委屈，年底还是被家里人赶了出来，没有娘家人兜底的女人，日子大多不会好过。

巧蓉总说，她做媳妇的时候可没婆婆帮衬，男人又走得早，自己拉扯两个儿子长大。言语里的得意不知道是夸耀自己能干还是会生儿子。兰心也不是没生过儿子，只是没能挺过饥荒，连同二女儿一起撒手人寰。从那时候起，夫妻两人近乡情更怯，不大亲近——饿的没力气，干活都费劲，更何况别的。

夫妻之间话少了，婆婆也不是个好脾气的，不顺心的时候只会跳脚骂，兰心更加沉默寡言，甚至有时候都懒得顶嘴。只有小叔子振东帮着说话。家里穷，小叔子一直没娶到老婆，二十好几了没分家，巧蓉看见他就来气，把气都撒到儿媳妇身上。振东知道母亲指桑骂槐，自是要反驳几句。兰心瞧见了以为小叔子护着她，一双泪汪汪的双眼皮大眼睛感激的看着他，却分明瞧见他是那样好看。

振东不像他哥，脸不长不圆，下巴过渡的很自然，收成一个尖。鼻子有点宽，鼻孔趴着，加上厚厚的卧蚕和睁不完全的双眼皮小眼睛，组合在一起效果却出奇好。就连神情里也始终带着稚嫩，不像丈夫满脸疲惫。

只可惜从小透露出来的美丽会招人嫉妒，振东刚上学时候不少漂亮小姑娘围着他转，于是他在男生里不怎么合群，天天跟人打架。放学回到家，看着振东身上的伤，母亲心疼的抱着他，边哭边打:“你不知道你爹就是打仗才没的吗？你还敢打仗，再敢跟人打仗就打断你的腿。”

振东也委屈，是别人欺负他，到头来连唯一疼爱他的母亲也不站在他这边。他渐渐不去上学，一个人躲在空地的草垛里玩一上午，后来干脆不去。巧蓉一开始说两句，后来就由着他去了。如此他越发野了，带着几个小的孩子天天胡窜，村里人都叫他没父亲的二傻子。名声不好又没哥哥幸运，毕竟兰心是是哥哥海超在外边打仗带回来的。

兰心还是少女的时候，就很向往外边的世界，可母亲觉得女儿家不能没规矩，将来还指着她换些嫁妆，给三个弟弟讨老婆。兰心不咋爱听母亲唠叨这些，躲得远远的。恰逢军人打了胜仗路过，跟着当兵的海超回了山东。直到生米煮成熟饭，才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封信寄回去。可一直没等到回信，兰心很是担忧送错了，或者父母还在怨怼自己。

那时候兰心看海超眼里有光，虽然话不多却总爱笑。海超打仗的时候挺能说，回到家里怕是碍着母亲的缘故，话也少了。于是夫妻两人经常面对面静坐着傻笑。巧蓉看见了总会撇着嘴，丈夫死的早难免怨妒，加上兰心一直不怀孕，态度渐渐大不如前。后来生下两个女儿，海超老听着母亲嘀咕，夫妻也从年少的两见相欢有了隔阂。再加上谈恋爱的时候小不定性，年岁越大感情越淡了，兰心甚至一度从别人嘴里，听到丈夫跟老赵家媳妇的传言。可兰心认为只要不是亲眼所见就算不得真，况且两人感情还是有的，也有夫妻之实，只是说不上来到底少了什么东西。

直到兰心生出儿子，又从海超的眼里看到了光。可惜儿子福薄，出生第三年赶上饥荒便匆匆离开人世。婆婆将一切罪责推给兰心，嫌她天天睡懒觉，没看好儿子。兰心委屈，没吃的只能睡大觉，一怒之下跑回来四川。可娘家人不留她，于是她又赶在年下回来了。回来的时候还挺着大肚子，一家子人喜不自胜。巧蓉偏偏说这孩子是妖孽，然而她本以为兰心不会回来，如此这般心中纵有万千不快也和颜悦色起来。次年夏天兰心生下女儿素英，巧蓉一下瘫坐在地上，哭喊着是个冤孽，是素英克死了儿子。

海超平日里不敢忤逆母亲，这时候没了好脸色，用哭腔说着:“娘你说话也太难听了，你不痛快告诉我们，明儿搬出去就是了，何苦拿刚出生的婴儿挤兑我们？”巧蓉没了话只一味哭，兰心不说什么只低头哄着婴儿，振东想拉起坐在地上的巧蓉，却被用力甩开，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，像是触电一般楞了许久，随即又说到:“娘你干什么？天大的喜事被你这么闹，让人家看笑话？”巧蓉骂骂咧咧站起来:“你说我闹什么？你良心让狗吃了，将来我死了你连个棺材为我做不得，反倒叫我没脸去地下见你爹。”

振东恼了，气冲冲跑出去，海超去屋里看孩子被兰心撵出来，兰心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，一会就湿了孩子被褥。巧蓉去了帮孩子换上，可嘴里还是止不住的骂，惹得孩子啼哭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