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缕春风吹皱半湖绿水,1983年的春天在农民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如期到来。在观望其它村一年后,村领导终于推行分田到户。
苹果家5口人,分到7亩多地;又和两个远房大伯家共同分到一头牛和一辆牛车、扒犁等农用工具。
爹非常抵制分包到户这种“土政策”,他成天牢骚,时常咒骂,农忙时又不得不下地干活。土地分到自己手里,别人家田里生机勃勃,自家田地总不能撂荒。
娘一个人家里家外一年忙到头,也只能勉强粗粮糊口,油盐酱醋全靠养猪养鸡。
爹有锻石磨和刻章刻字的手艺,技术很好,前乡后村小有名气。经常有本地或外地的亲朋好友给爹介绍活,他便以外出挣钱补贴家用为名,常常在农忙时躲出去。
爹外表风流俊美,穿着干净整齐,对外人话不粗俗,人缘也不错;尤其是一双修长、白净、没有老茧的手,不知勾引了多少非良家小妇女。
他常常一去数天或几个月不回家,用他和赌友道别的说法:“我出去找钱,等找到大钱再回来和你们玩。”他忘记自己是有妻儿要养活的男人。
这一次出门数天后回来,爹给自己添了新衣裳,还带回一些糕点和其它东西,又交给娘一些钱,让娘几个也做件新衣服,留着窜亲戚、过年穿。
多日不见,娘见自家男人穿了新衣服甚是好看,手里拿着钱,脸上笑,心里欢喜得不得了,打算第二天去集市买块布给大哥做裤子,再给大姐买新凉鞋,旧的给苹果。
晚饭时,娘讨好地给爹买了瓶白酒,又特意炒了花生米;自己舍不得吃菜,也不许孩子们多吃。
爹独自喝了两杯小酒,脸红得像猴腚,突然就原形毕露,骂骂咧咧说花生米不脆不香,娘不配当他婆娘……
娘耐着性子平和地说:“多天不回家,当着孩子们的面,就不能好好说话吗?”
爹脖子粗红,面目可憎,筷子拍在桌子上吼:“你怎么不去死?……”
娘知道他每次喝酒都那死相,不再说什么,无力地拉着晚晴和苹果去离家不远的南大河里洗澡。
……
第二天早上起床,苹果看着大姐的旧凉鞋即将归自己,心里欢喜。
只是,大姐的鞋子不合脚。因为大姐比她大六岁,天生个头又大,她淘汰给苹果的旧衣旧鞋也大,一疯跑就摔倒,常常弄得灰头土脸,跟小要饭差不多。
虽满心委屈,但也没办法,谁让自己是家里多余的小孩呢?她不记得自己穿过新衣裳、新鞋子,大哥大姐穿小、穿破旧的衣服鞋子才会归她,不合身还皱嘞巴巴。月色下,她就像个移动的稻草人披了块旧抹布,随时要起飞的样子。
虽然是破衣旧鞋,她也倍加爱护。生在万恶的贫困家庭,凡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宝贵的。
但是,老天爷闲着没事就喜欢捉弄穷人。他在俯瞰尘世时,民生凋敝、哀鸿遍野,一定知道自己干了多少坏事。可顽皮偏执的老家伙不想收手,他要成为凡人唯一的信仰。不然,你越害怕失去什么,他越是要从你手中夺走。
而穷人唯一的信仰就是有温饱的活着。
炎热的午后,苹果和小伙伴们在清凉的小河里洗澡,大姐淘汰给她的旧凉鞋放在岸边,不时河水上涨,被冲走了一只。
这可是大事!娘肯定不会放过。而且,剩下的半个夏天,或许还有明年的整个夏天,都得光脚了。
她呆呆地坐在河边,悔恨洗澡前没有放好凉鞋。小伙伴们也替她想招,可越想越没招。
她抬头看着太阳在西边的位置,估摸着此时一家人正在各自忙活。拎着剩下那只旧凉鞋心虚气喘往家跑,心里充满畏惧和愧疚,又必须掩人耳目,趁家人都不在,偷偷换上帆布鞋,就没人知道丢一只凉鞋的事,时间一长,娘也许就忘了,不再惩罚自己。只盼着大姐赶紧把新凉鞋穿小、穿破,自己就又有凉鞋了。
低头想着心事,丧气地走进家院。
偏偏这个时候,娘没有下地干活,坐在院子里的老榕树下剥豌豆。
她赶紧把剩下的那只凉鞋藏在身后,侧身溜墙根企图混进屋里。
娘干着手里的活,头也不抬问:“怎么不穿鞋?”
她说鞋坏了。
娘说给你时还好好的。
她说大姐给的时候就是坏的。
娘说补好了给你的!
她只好弱声坦白:“被河水冲走一只,只剩一只了。”
……
终于,娘没有耐心和她瞎扯,操起柴禾堆旁边的一把新鲜柳条,肆意地抽打她;在刺目的阳光下,娘像菩萨愤怒地挥洒圣水。
开始她只是小躲闪,手象征性地护住脸,并有意让娘抽打。心想,那几根柳树枝条也没多大威力,温顺易于平和娘的怒气。况且,自己总是犯错,挨打总是逃不掉的。
万万没想到,那新鲜柳叶上潜伏几只拇指大小的“洋辣子”,那可恶的绿色小毛虫,身上长满黑色的刺;那刺好像有意识,见肉就往里钻,抠不得拔不得,又疼又痒;痒在心上,疼在肉里。
柳条落到之处,顷刻间,皮肉红肿,刺痛难忍,她在院子里跳脚嚎叫。
娘终于住手,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武力过后是余怒未消地责骂,也没再提丢鞋的事,而是平静地坐回到先前的树荫下,若无其事地剥豌豆,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
大姐听到妹妹哭得撕心裂肺,好奇地走过来,见她脸上胳膊一片通红,肿得不像人样。本想去弄些肥皂水给她擦洗,一扭头发现娘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,大姐很是拎得清,事不关己地说:“你像个红妖怪!”说完跑回屋里。
苹果身上又痛又痒,还丑成妖怪,恨不能立刻操刀把那些毒刺一根一根从肉里剜出来,就算鲜血淋漓,也比这样好受。
但是,让她倍感折磨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,而是——娘是无意拾起一件比用巴掌更省劲的东西抽打自己?还是有意用带毒刺的柳枝惩罚自己?
这是留在6岁小女孩心里的一根刺,得不到想要的答案,那刺便留在心里,难以消化。
而她,从来没有问过娘这个问题。因为,两种答案都不是她想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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