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刚过,临安城就被一场绵密的冷雨裹住了。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凤凰山上,将皇城的琉璃瓦染成暗哑的青,连带着满城的飞檐翘角,都像是浸在冰水里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滞重。
辛砚站在候潮门的城楼上,手里攥着半截被雨水泡软的芦苇。风从钱塘江口卷来,带着咸腥的湿气,刮得他单薄的锦袍紧紧贴在身上,袖口的墨迹被风吹得洇开,像朵绽不开的墨花——那是昨夜抄录《备边策》最后一卷时,不慎打翻的砚台留下的痕迹。
“小公子,天凉,该回了。”身后传来家仆辛忠的声音,他捧着件蓑衣,鬓角挂着水珠,“府里刚遣人来报,老爷又咳得紧了。”
辛砚没回头,目光越过城墙下攒动的人头,望向更远处的江面。雨雾里,几艘漕船正艰难地靠岸,船夫们赤着脚在泥泞里拖拽缆绳,号子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他想起三日前,主战派大臣陈亮派人送来的消息:那部凝结了他近半年心血的《备边策》,连同陈亮的奏折一起递进了皇宫,却如石投深潭,连一丝涟漪都没漾开。
“官家……怕是又被史弥远他们劝住了。”辛忠在一旁嗫嚅道。他虽只是个家仆,却也知道朝中的明争暗斗——以史弥远为首的主和派,总说“江南地薄,经不起战事”,把辛弃疾、陈亮这些力主北伐的大臣视作眼中钉。
辛砚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却觉得脸颊发僵。他还记得《备边策》里写下的那些字句:“岁币三百万,养兵可十万;权贵田千顷,均之足民食”,字字句句都在说“北伐非不可为”,可到头来,终究抵不过朝堂上一句轻飘飘的“以和为贵”。
城楼下忽然一阵骚动。几个穿着皂衣的差役正驱赶一群流民,为首的老汉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,跪在泥水里不肯走,嘶哑地喊着:“官爷行行好,给口粥喝吧!俺们是从淮西逃来的,金兵快打过来了……”
“胡说八道!”差役一脚踹在老汉肩上,“朝廷与金国和睦相处,哪来的金兵?再敢造谣,先打你三十大板!”
辛砚的心猛地一沉。淮西的消息,他比谁都清楚。七日前,王进从太湖派人送来密信,说黄河沿岸的金兵已开始集结,粮车昼夜不停地往南运,连原本驻守中都的“铁浮图”重甲兵,都调了三个营到淮水北岸——这哪里是“和睦相处”,分明是大战将至的前兆。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,那里藏着另一封密信,是王进与北方十几处义军据点约定的暗号。信上只有八个字:“风起之时,举火为号”。只要他让人在临安城外的吴山之巅点燃三堆烽火,散布在山东、河北的旧部便会同时竖起“复宋”的旗帜,搅乱金兵的后方。
可现在,这封信像块烙铁,烫得他心口发疼。父亲辛弃疾卧病在床,朝中主战派群龙无首,《备边策》石沉大海,江南的百姓还在苛政下挣扎——此时举火,无异于以卵击石。那些潜伏的旧部,那些盼着王师北定的百姓,怕是要白白送了性命。
“小公子,您看那边。”辛忠忽然指向江面。雨雾中,一叶扁舟正破浪而来,船头立着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,手里举着面小小的黑旗,旗角绣着半朵梅花——那是周万三商行的记号。
辛砚的心提了起来。周万三昨日刚去平江府催讨商债,怎么会突然回来?他快步走下城楼,在城门内侧的避雨亭里等着。片刻后,那汉子浑身湿透地奔了进来,见到辛砚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气喘吁吁地说:“小公子,周掌柜……让我把这个给您,他说……说平江府已经乱了,金兵的游骑,已经过了淮河了!”
油纸包里是一叠塘报,上面盖着平江府衙的朱印,字迹潦草却透着慌乱:“十月廿三,金兵犯盱眙,守将战死;廿五,濠州失守,百姓南逃;廿七,敌骑至楚州城下……”最下面一张,是周万三用炭笔写的便条:“岁币耗尽府库,州县无粮可筹,守军已断炊三日。速想办法!”
辛砚只觉得手脚冰凉。他算过一笔账,每年给金国的岁币,再加上官员中饱私囊,国库早已空了。可他没料到,竟空到连守军的粮草都凑不齐的地步。那些在朝堂上高谈“以和养民”的大臣,怕是从没想过,当金兵真的打过来时,这“和”字,能抵得住刀枪吗?
“备马。”他忽然对辛忠说,声音有些发颤,却异常坚定,“去陈大人府。”
陈亮的府邸在西湖边的清波门内,是座不起眼的小院。辛砚赶到时,正撞见陈亮被几个吏役“请”出来,为首的正是史弥远的心腹李嵩。
“陈大人,”李嵩皮笑肉不笑地拱着手,“官家说了,您年纪大了,该在家颐养天年,朝堂之事,就不必操心了。”
陈亮气得浑身发抖,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:“你们这群误国奸贼!金兵都快过江了,还在这里自欺欺人!”
“陈大人慎言。”李嵩脸色一沉,“再敢妖言惑众,休怪下官不客气。”
辛砚勒住马缰,朗声道:“李大人好大的威风!陈大人是朝廷重臣,轮得到你在这里耀武扬威?”
李嵩见是辛砚,眼中闪过一丝忌惮,却仍硬着头皮道:“辛小公子,这是朝廷的事,你一个黄口小儿,掺和什么?”
“我父亲辛弃疾,一生为国戍边;我辛家世代忠良,不比某些只会在朝堂上搬弄是非的人强?”辛砚翻身下马,将那叠塘报扔在李嵩面前,“盱眙失守,濠州沦陷,这些也是妖言惑众吗?”
李嵩看到塘报上的朱印,脸色瞬间煞白。他身后的吏役想上前抢夺,却被辛砚带来的家仆拦住。陈亮趁机捡起塘报,指着上面的字迹对围观的百姓喊道:“大家看看!金兵都打到家门口了,史弥远还在瞒着官家,说什么‘边境安定’!这是要把咱们大宋的江山,拱手送给金人啊!”
人群顿时炸开了锅。那些从淮西逃来的流民挤上前来,七嘴八舌地诉说着金兵的暴行:“他们抢粮食,烧房子,见了男人就杀,见了女人就抢……”“俺们村的王秀才,就因为说了句‘想念大宋’,被金兵割了舌头……”
李嵩见群情激愤,哪里还敢久留,带着吏役仓皇而逃。陈亮握着辛砚的手,老泪纵横:“好孩子……难为你了。只是这塘报,怕是送不到官家面前了。史弥远把持朝政,连宫门都进不去啊。”
“进不去宫门,就让全城百姓都知道。”辛砚望着远处的皇城,目光锐利如刀,“陈大人,您还记得《备边策》里写的‘民心即军情’吗?只要百姓醒了,朝堂上的那些蛀虫,就藏不住了。”
他让人将塘报抄写数十份,贴在临安城的大街小巷。又请周万三联络江南的商户,让他们罢市三日,逼迫官府开仓放粮,救济流民。一时间,临安城里到处都是议论声,往日里歌舞升平的秦淮河畔,如今也能听到百姓的怒骂:“还我河山!”“严惩奸贼!”
史弥远果然慌了。他一面派兵驱散百姓,一面派人去辛府“慰问”辛弃疾,想借此牵制辛砚。可辛弃疾躺在病榻上,只是冷笑:“我儿做的事,我都知道。他比我当年,更懂得如何唤醒这天下的民心。”
三日后,吴山之巅忽然燃起三堆烽火。不是辛砚点的,是那些自发组织起来的百姓,举着松明火把,在雨中守了一夜,硬是把烽火点了起来。火光穿透雨雾,在临安城的上空烧得通红,像三柄直指苍穹的火炬。
辛砚站在候潮门的城楼上,看着那片火光,忽然明白了王进密信里的“风起之时”——风,从来不是等来的,是自己吹起来的。
就在这时,北方传来消息:山东的义军在王进的带领下,攻克了金兵的粮仓;河北的百姓响应烽火,杀了金兵的税吏;连原本驻守淮水的金兵,都因为后方大乱,不得不分兵回援。
陈亮带着一群主战派大臣,跪在宫门外,抱着《备边策》请求官家召见。这一次,宫门终于开了。
辛砚望着北方的天际,雨不知何时停了,云层里透出一缕微光。他知道,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——金兵绝不会善罢甘休,朝堂上的争斗也远未结束。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迷茫,因为他看到了民心的力量,看到了那些藏在江南烟雨中的热血,看到了父亲毕生追求的“北伐”,并非遥不可及。
怀中的密信被他轻轻展开,风将信纸吹得猎猎作响。上面的“风起之时,举火为号”八个字,仿佛活了过来,与吴山的烽火、与百姓的呐喊、与北方义军的号角,融成了同一股力量。
“父亲,”辛砚对着北方低语,像是在对辛弃疾说,又像是在对那些逝去的英魂起誓,“这风雨,我们接下了。”
城楼下,漕船的号子声重新响起,比之前更响亮,更坚定。江水拍打着堤岸,像是在应和着某种古老的誓言。江南的烟雨里,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里,注视着这座即将迎来风暴的城池,注视着一个年轻的身影,如何在历史的洪流中,接过那柄未竟的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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