刺骨的寒意自四肢百骸渗入,冰冷的水流如无数柄钢刀,剐蹭着张若尘的每一寸肌肤。
深渊之下,万籁俱寂,唯有黑暗,永恒的黑暗,吞噬着一切光亮与希望。
他的意识在巨大的水压下开始模糊,识海中,无数扭曲的怨魂发出无声的尖啸,疯狂冲击着他的心神。
百年前封江之夜的幻象,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。
师父,那个总是笑呵呵地让他去山下买酒的老观主,此刻却孤身一人,独站于那吞噬万物的漩涡中央。
他的脊背不再挺拔,被九根狰狞的桃木桩死死钉住,每一根桩上都缠绕着一条锈迹斑斑、自沉船残骸中延伸而出的锁链。
江水冲刷着他单薄的道袍,他却仿佛未觉,只是低头凝视着脚下那深不见底的江眼,口中反复低语,声音被水流扭曲,却清晰地传入张若尘的识海:“我不入地狱,谁镇此渊?”
一瞬间,张若尘明白了。
什么镇压水妖,什么功德圆满,全是骗人的!
这江底镇的不是妖,是连接着九幽地脉的怨气之源!
师父是以自身道体为阵眼,以魂魄为祭品,强行封印了这口深渊百年!
【警告:深度压迫已达临界值!】
【警告:生理机能大幅下降,氧气剩余不足三分钟!】
识海中冰冷的系统警报频频闪烁,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。
可张若尘却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,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,泪水混入江水,瞬间消散。
“老观主啊,你瞒得我好苦……但这笔债,我接了!”
他的眼神由悲转厉,一股决绝之意自心底升腾。
就在他因缺氧而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刹那,一道迅捷的黑影猛然从侧方的淤泥中冲出。
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泥孩,眼眶中闪烁着两点微弱的荧光。
它不由分说,用泥泞的小手将一束同样泛着微光的纤细水草,强行塞进了张若尘的口中。
一股清凉甘冽的气息瞬间涌入肺腑,驱散了窒息的痛苦。
这是避水草,江底唯一能让生灵在极压下短暂维持呼吸的灵物。
泥孩见他缓过气来,焦急地比划起手势,小小的爪子指向更深处一道若隐若现的幽蓝裂隙。
那里,正是师父当年留下的后手——“替命桩”的残基所在!
如今,那残基已被洛千江以血祭之法激活,正散发着不祥的蓝光,在一寸寸地被从地脉中拔起!
张若尘眼神一凝,咬紧牙关。
他立刻运转师父所传的【道念澄明】心法,摒除杂念,在混乱的怨气洪流中,精准地锁定了那残桩核心处残留的一缕熟悉气息——那是师父的魂力烙印!
“开!”
他心中暴喝,丹田内的阳罡之气与识海中的金光咒力瞬间迸发,灌注于双拳之上。
拳头仿佛化作两轮微型太阳,在黑暗的江底绽放出璀璨的金芒。
他双腿猛蹬,身形如离弦之箭,强行顶着逆流,朝着那幽蓝裂隙亡命下潜。
越是接近江眼核心,那股磅礴的龙威便越是令人心悸。
当张若尘终于穿过最后一层怨气屏障,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。
洛千江的虚影正盘踞于江眼正上方,神情冷漠如冰。
他的身侧,三具庞大的龙尸残骸以一种诡异的阵势环绕,无数黑色的怨力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被龙尸吸收、转化,再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虚影之中。
他低头俯视着渺小如蝼蚁的张若尘,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。
“你也配继承他的遗志?一个靠着三清观名头捡香火饭吃的江湖骗子,也敢来管本座的闲事?”
话音未落,洛千江虚幻的手臂轻轻一挥。
刹那间,周围汇聚的怨力与江水混合,化作一道遮天蔽日的黑潮巨浪,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,直朝张若尘的面门拍来!
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,张若尘眼中竟无半分惧色。
他不闪不避,反而将体内那源自师父传授的“水行共鸣”法门催动到了极限。
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滴水流的脉动与愤怒。
“金刚波若·浸流版!”
他双拳轮转,不再是刚猛无俦的直击,而是打出了一套圆融无碍的拳法。
拳风不再外放,而是向内牵引,搅动着身前的水势,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螺旋护盾。
轰——!
黑潮巨浪与螺旋护盾轰然相撞,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。
张若尘只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涌来,五脏六腑都错了位,喉头一甜,一口金色的血液喷出,又迅速融入水中。
但他硬是凭借着对水流的精妙操控,将那巨浪的冲击力卸去了七七八八,身形虽被震退数丈,却终究是扛住了!
洛千江的虚影明显怔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这个在他眼中不堪一击的小辈,竟能接下他一招。
就是现在!
趁着对方这微不足道的愣神,张若尘脚下猛地一踏,身形如炮弹般逆冲而上。
他深吸一口气,胸腔鼓胀到极限,随即猛然张口,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一声蕴含着道门真言的断喝。
“清心咒·爆喝式!”
“唵——!”
宏大的音波并非直接炸开,而是在“水行共鸣”的加持下,与周围的水介质完美融合,形成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,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。
这声波穿透力之强,竟震得四周坚硬的岩壁簌簌作响,无数碎石剥落,露出了岩壁内部隐藏的,一道道闪烁着微弱灵光的纤细丝线!
那正是师父当年布下的“九渊定魂线”,是整个封印的基石!
如今,九线已断其八,只剩下连接着替命桩的那最后一根,在洛千江的破坏下也已是岌岌可危!
“找到了!”
张若尘眼中精光大盛。
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胸前一块衣角,咬破舌尖,蘸着自己的精血,在布片上迅速画下一道阳气鼎盛的“三清敕令符”。
他将血符紧紧贴于掌心,双目圆睁,低声喝道:
“三清在上,借我三寸光!”
话音落,他双手结成“不动根本印”,无视了头顶洛千江再次汇聚的杀机,毅然决然地按向了那根正在缓缓拔起的替命残桩!
以自身精血为引,以道门正法为火!
刹那间,血符轰然燃烧,并非燃起火焰,而是化作一团纯粹到极致的金色光芒,沿着他的手臂,疯狂注入残桩之中。
嗡鸣声大作,整片江底被一股浩瀚的蓝光彻底照亮。
自地脉深处,九道由纯粹能量构成的锁链虚影冲天而起,带着镇压万古的威严,朝着中央的江眼缓缓合拢!
“竖子,尔敢!”
洛千江怒极,眼看百年谋划功亏一篑,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。
他放弃了继续攻击,而是将环绕周身的所有龙气与怨力,尽数凝聚成一柄漆黑如墨的能量利刃,以洞穿虚空之势,直刺张若尘毫无防备的后心!
这一击,避无可避!
千钧一发之际,异变陡生!
遥远的江面之上,那艘孤零零的小船里,一直昏迷不醒的阿浪,手指忽然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。
他的指尖,恰好敲击在身下的船板上。
咚……咚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咚咚……咚……咚!
九响鼓音,断断续续,不成曲调,却仿佛暗合某种天地至理。
这无意中敲出的声音,竟与古老道藏中记载的“镇龙九音”分毫不差!
音波穿透层层水体,传入深渊之底。
那柄由龙气凝聚的黑刃,在这九响鼓音的干扰下,竟出现了刹那的凝滞!
高手相争,胜负只在毫厘之间!
张若尘背后的汗毛根根倒竖,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福至心灵。
他猛然回身,左手依旧死死按住残桩,右拳则挟着雷霆万钧之势,轰然击出!
这一拳,他将体内残存的所有阳罡之气,与刚刚领悟的水势变化完美融合,打出了一记前所未有的“金光叠浪劲”!
拳锋所过,水流层层叠加,化作一道金色的怒涛,正中洛千江法相的胸口!
“啊——!”
洛千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他的虚影在金色拳劲与蓝色封印之光的双重夹击下,如同烈日下的冰雪,迅速溃散、消融。
只在彻底消失前,留下了一句怨毒无比的嘶吼:
“封印……撑不过下一个双甲子……我还会回来的……”
随着他声音的消散,被强行拔起的替命桩重新沉入地脉。
江眼核心那道幽蓝的裂隙,在九道锁链虚影的合力镇压下,猛然闭合!
整片江底的水流瞬间失去了牵引,开始疯狂地倒卷、逆流。
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将张若尘抛起,他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,被狂暴的水流卷着,冲向上游。
剧痛、疲惫、缺氧……所有的负面状态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。
他再也支撑不住,意识开始沉沦。
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,他拼尽全力,透过浑浊的江水,望向水面之上。
视线模糊中,他仿佛看到,在那熟悉的渡口边,静静地立着一抹红裙。
那人撑着一柄油纸伞,伞下的身影朦胧而熟悉,宛如一场遥远而温暖的旧梦。
那抹殷红,是他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,最后的执念与烙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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