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本章开始听天光,并非从皇城那道金碧辉煌的宫门里泄出,而是从东方地平线上,撕开浓重夜幕,一寸寸泼洒在泥泞的土地上。
这便是苏晚萤和夏启渊要迎接的朝阳。
卯时未至,萤田社外已是人声鼎沸。
没有净鞭开道,没有仪仗华盖,只有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声踏在湿漉漉的黄土上,溅起一片片泥星。
为首的,正是那个颈上总挂着一块铁秤砣的老农。
他身后跟着数十个精壮汉子,人人眼窝深陷,布满血丝,身上沾满了黄泥与草屑,疲惫得仿佛随时会倒下,可那脊梁,却挺得像一杆杆扎进地里的标枪。
他们肩上扛着东西,不是农具,而是昨夜抗洪时被巨浪冲断的木桩,和被水浸泡后磨得根根分明的粗麻绳索。
“砰!”
铁秤砣大步流星地走到社前临时搭起的长桌前,将一张被水泡得发皱、边缘破烂的图纸重重拍在桌面上,水花四溅。
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刚走出屋的苏晚萤。
“你管这个,叫‘弹性固基法’?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在砂纸上摩擦,“用活木桩深打,用柔性绳索相连,说能以柔克刚,卸掉水力。我们一开始不信,觉得是花架子!”
他粗粝的手指猛地戳向图纸,指甲缝里全是干涸的血与泥,“可昨晚!就靠这花架子,北边那段最凶的堤坝,硬是撑了七个时辰,没塌!我们的人,一个都没少!”
他身后的汉子们齐齐将肩上断裂的木桩和绳索“哐当”一声扔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
他们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,掌心向上。
那几十双手中,尽是磨破的水泡和纵横交错的血痕,没有一双是完好的。
“所以,我们今天来,不是来谢恩的!”铁秤砣深吸一口气,胸膛剧烈起伏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吼道:“我们是来签契约的!正式的契约!以后这堤防的轮值、修缮,我们自己排班,自己管!你教了法子,我们就得出这份力,守我们自己的地!”
“自己排班!自己管!”
身后数十人齐声怒吼,声浪汇聚成一股洪流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
这不是请求,而是用一夜血战换来的、理直气壮的宣告。
夏启渊站在苏晚萤身后半步,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却气势如虹的“泥腿子”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
他见惯了朝堂之上文臣武将的慷慨陈词,却从未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“上奏”。
苏晚萤没有立刻回答,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疲惫而亢奋的脸,扫过他们掌心的伤痕,最终,落在那张浸水的图纸上。
她点了点头,声音清朗而平静:“好,今日,便议定《防汛民约》。”
一个时辰后,萤田社的议事堂内,来自周边五县的百姓代表济济一堂。
人群中,曾领过粥的阿禾妈站了起来,她有些局促地绞着衣角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:“帝师大人,光有男人守堤不够。水渠的日常看护,我们女人也能干!我想牵头,组建一支‘娘子军巡渠队’,每天沿着水路巡查,哪里有淤堵,哪里有缺口,我们第一时间上报!我不要工分,但我有个要求!”
她猛地抬头,看向管着社里仓库的伙计:“我们要一把工具库房的钥匙!”
此言一出,满堂皆惊。
钥匙,代表着支配权。
这不再是单纯的听令干活,而是要求参与管理。
不等苏晚萤发话,角落里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商贾——吴掌柜,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。
他满脸悔意,正是前些日子囤粮被查的商人之一。
“我……我捐!”他涨红了脸,“我在城中有三间铺面,地段都好!全捐出来,给社里改建成‘契约账房’!专门用来登记各村各社的工分、物资和契约!”
他又指向人群后一个牵着盲杖的瘦弱少年:“我还请来了小砚台!这孩子眼睛虽瞧不见,可心算和记性是全城一绝!帝师大人说过,契约在心,不在眼。小砚台心里那杆秤,比谁都清白!让他来管账,我们服气!”
众人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。
一个瞎子当账房先生?
闻所未闻!
可笑声中,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蔑,反而充满了某种奇特的、心照不宣的认同。
在这场以“心”为约的变革中,一个看不见的人,反而成了最值得信任的监督者。
信任,就在这看似荒诞的提议和哄笑声中,悄然生根。
夏启渊悄然退出了议事堂,换上一身布衣,信步走到村外的河渠边。
只见一群妇人,正由阿禾妈带着,拿着削尖的竹竿,一丝不苟地丈量着水位,几个半大孩子则拿着木炭和木板,歪歪扭扭地在一旁记录。
他走上前,故意装作路人,带着几分质疑问道:“这位大嫂,你们这么卖力,官府给钱吗?若是帝师大人今天不在这里,你们还修不修了?”
阿禾妈正专注于水位刻度,头也没抬,干脆利落地回道:“她教的是法子,又不是神仙。法子学会了,就是我们自己的本事!昨晚浪最大的时候,没一个人喊‘帝师保佑’,大家喊的是啥,你知道不?”
她直起身,用那双操劳半生的眼睛看着夏启渊,一字一句,铿锵有力:“喊的是《萤田公约》第三条——‘共利者,必共守’!这渠,这田,是我们自己的,跟她在不在有啥关系?”
夏启渊如遭雷击,怔在原地。
共利者,必共守。
一句朴素到极致的话,却蕴含着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恐怖力量。
他终于明白,苏晚萤种下的,根本不是对她个人的崇拜,而是一种规则的信仰。
与此同时,一封加急奏疏正被快马送往皇城。
冯内侍联合礼部一位老成持重的郎中,洋洋洒洒写就一篇《安贤疏》。
奏疏辞藻华丽,极尽赞美之词,称“帝师苏氏,范世有功,化育万民,德比山河”,恳请陛下体恤其劳苦,赐号“静慧先生”,准其归养林泉,静心修持,以全其不世之名。
表面是无上尊崇,实则是釜底抽薪,要用一个虚名彻底剥夺苏晚萤所有参政议政的权力,将她彻底“神化”并供奉起来,远离权力中心。
然而,这封奏疏还未递到御前,便在宫门口被一双修长的手截下。
夏启渊面无表情地展开奏疏,一目十行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。
“他们怕的不是她病倒,是她教会了百姓,不再需要神。”
话音未落,他双手发力,“嘶啦”一声,那篇饱含阴谋与算计的华美文章,被他撕得粉碎,纸屑如雪,纷纷扬扬。
萤田社外,新的秩序正在经受第一次考验。
两名农户为自家田地灌溉的先后顺序争得面红耳赤,竟先后抄起了锄头,眼看就要见血。
周围众人一片惊惶,不知所措。
就在此时,柳婆婆拄着拐杖,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。
她没有劝架,而是径直走到议事堂外墙上,那里挂着一本用木板制成的巨大册页——《民约册》。
她用拐杖笃笃地敲了敲木板,苍老而清晰的声音响起:“《民约册》,第二十七条:水源共有,遇旱争水者,抽签定序,不得私斗。违者,扣罚当月工分一半,三日内不准取水。”
吵嚷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。
那两个挥舞着锄头的汉子愣住了,他们看着柳婆婆,又看看墙上那清晰的墨字,脸上的戾气一点点褪去。
最终,其中一人默默地扔下锄头,从地上捡了两根长短不一的草棍,捏在手里。
另一人也放下了武器,走上前,默默抽了一根。
没有喧哗,没有不甘。
整个过程安静得落针可闻。
当抽签结果出来,输了的那人只是叹了口气,便扛着锄头转身离开。
围观的百姓先是死一般的寂静,随即,不知是谁先鼓了掌,紧接着,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。
规则,在这一刻,第一次真正意义上,比拳头更有力量。
夜深人静,苏晚萤独自一人坐在那口曾让她脱胎换骨的井边。
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内视,去沟通那神秘的功德簿。
那东西,似乎已经随着井底的剧变,化作了她眉心那道若隐若现的萤纹。
她从怀中取出的,是一本边角泛黄、纸页脆弱的笔记。
上面没有经世治国之策,也没有绝世武功心法,而是她幼时为了讨好嫡母,偷偷抄写的菜谱残页。
字迹稚嫩,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。
这是她过去的根。
就在她指尖抚过“冰糖肘子”四个字时,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,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底深处升起。
那暖流并非源于自身,而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仿佛有千千万万的人,在同一时刻,用最低沉、最真诚的声音,在她耳边念着:“……这是我们的约……”
她猛地抬头。
只见远处的村落里,近处的田埂上,一盏,两盏,十盏,百盏……星星点点的灯火,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。
那是社里的百姓,见她深夜未归,自发点亮的“归萤灯”。
他们没有打扰她,只是用这无声的光,为她照亮回家的路。
万家灯火,如繁星坠地,如大地对夜空最温柔的回应。
苏晚萤眉心那道萤火印记,在这片人间星海的映照下,猛地一颤。
刺目的光华尽数收敛,转而化作一种与她呼吸同频的、柔和的起伏。
一道全新的信息在她识海中悄然浮现——【心光萤·归源】:群体信念所聚之处,即为力量之源。
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向天道索取功德的兑换者。
从此刻起,万民的信念,便是她的力量。
正在此时,一阵沉重的车轮滚滚声由远及近,一辆巨大的板车在几头壮牛的拖拽下,缓缓停在了村口。
车上,一块打磨光滑的巨大青石碑,在月光下泛着幽深的光泽。
一名满身石屑的老师傅跳下车,恭敬地跑到苏晚萤面前,激动地搓着手,问道:“帝师大人,这第一块《萤田公约》的石碑运到了。您看……这碑首,该刻哪四个字,才能镇得住这番开天辟地的大事业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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