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更天,风割面。
关中黄土高坡上,一队人马踏着薄霜行进。
青旗卷角,旗杆挑着一方木牌,上书“公评田亩”四字。
领头青年身披旧甲,腰悬竹尺,正是名录总坊录名使赵文玿。
他身后三十步,是两辆牛车,车上堆满黄图、册籍、量地绳索。
再往后,便是沉默的勘测队——皆为退伍老兵,手上有茧,眼里有伤,却走得笔直。
可刚入三槐村口,古树下已聚了百余人。
佃农们手持锄头扁担,脸上混着惶恐与怒意。
人群中几个穿绸缎的管事模样的人低声煽动:“听见没?碑政要夺地分田!你们祖祖辈辈种的地,转眼就归官府了!”
话音未落,人群躁动起来。
“谁敢动我家的地?”
“我爹死前还念着这块田!”
“官老爷又来刮骨了!”
石子飞出,砸在牛车轮上。
一名勘测兵额头被划破,血顺着眉骨淌下。
赵文玿抬手止住欲上前的随从,只淡淡道:“不调兵,不开罪状,不抓一人。”
他亲自将一卷泛黄赋册摊开,钉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干上。
旁边贴出另一张图:墨线勾勒田亩,红字标注实耕面积,蓝字列明历年缴税额。
两相对照,触目惊心。
一块不足十亩的坡地,三十年间纳税记录竟等同一片百亩良田;另一处荒滩洼地,每年却按熟田征粮,农户屡次申诉皆被驳回,批注只有一句冷冰冰的“业主持据确凿”。
三日。
无人撕毁,无人更改。
第三日清晨,晨雾未散,一道佝偻身影拄拐而来。
老农颤巍巍立于图前,忽然抬起枯瘦手指,点向其中一块地,声音嘶哑如裂帛:“这……这是我爹一辈子种的……他们收了五倍租!五倍啊!”
他眼泪滚落,砸在泥地上。
人群骤然安静。
有人低头看自己脚下的土地,有人默默后退一步,让出小路。
一个少年把手中的锄头轻轻放在地上,转身走了。
接着是第二个,第三个。
勘测队重新启程时,路两边站满了人。
没人说话,但也没人阻拦。
有个妇人悄悄放下一碗热汤,烟气袅袅升起,在冷风里像一句迟来三十年的道歉。
与此同时,净尘寺钟声悠远。
柳七娘立于大殿之前,手中长卷缓缓展开。
金线绣字,在晨光中如泪痕般闪烁。
三百七十二封遗书,三百七十二个未能抵达的名字。
“愿妻改嫁,勿念我。”
“儿若识字,替父读一日千名碑。”
“阿娘,我在雪谷见过极美的星,你说那是祖先的眼睛——我没怕。”
盲童阿乙坐在阶下,清亮童音一字一句诵读,仿佛亡魂借其喉舌低语。
绣娘们指尖染血,金线不断,丝帛渐沉。
观者伫立无言,直至有人跪地痛哭。
柳七娘命人在侧墙立起一块素板,上书三字:“留真心。”
第一夜,便有人提笔写下:“对不起,当年我不该说你贪生怕死。”
第二日,“我记得你,每年清明我都偷偷给你坟头添土。”
第三日,一行稚嫩字迹:“爹,我学会写字了。”
墙上的字越积越多,如同另一种碑林,无声而深重。
而在北境废驿,元照立于火堆之前。
十三名密探跪在灰烬旁,手中捧着即将焚毁的名册——那些曾用性命换来的线人名单、暗号图谱、联络驿站。
有人泣不成声:“我们拼了命才织成这张网……现在就这么烧了?”
火焰映着元照冷峻的脸。
她拔刀,一挥,旗杆应声而断。
“网是用来破谎的,不是用来建新的牢。”她的声音像铁,“从前我们藏在暗处查真相,是因为光太弱。现在——光够了。”
她将最后一枚腰牌投入火中。
漆黑底纹上刻着“影十四”,曾是潜伏敌营七年未露身份的代号。
火舌吞没它的一瞬,远处山梁传来鼓声。
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
一声接一声,低沉而坚定。
是退役老兵们自发击鼓相送。
鼓点如心跳,穿越荒原,送别一个时代的终结。
京城深处,裴九渊站在新筑议政堂前,手中握着一份尚未公布的章程草稿。
风过檐铃,他忽而低语:“一年为期,三方共签……这才刚开始。”
而在南山之巅,茅屋半掩,竹帘轻晃。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接过快马传来的密报。上面仅八字:
碑政已立,无需英雄。
楚惊鸿倚窗而坐,残阳映在她脸上的疤,如一道褪色的战痕。
她凝视良久,终于闭眼,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。
像雪落深谷,万籁俱寂。第91章英雄不入名册
裴九渊站在议政堂前,风卷起他素色长袍的下摆。
檐角铜铃轻响,如诉如梦。
他抬手,将一卷黄绸缓缓展开,墨字赫然——《碑政会章程》第一条:
“凡议政者,任期一年,不得连任;凡立碑者,须经三方核验:家属、乡老、录名使共签。违者,碑不成,政不立。”
百官肃立,群臣低语。
有人惊问:“楚将军功冠三军,为何不在创始名录?她若不列首功,谁敢居前?”
裴九渊不答,只将笔尖蘸饱朱砂,在名录末尾轻轻一点,留下空白。
“英雄若列名其中,后来者便会停下脚步等救世主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压住了满殿议论,“我们不要等神,我们要学会自己走。”
话落,他转身走入内阁。
案上堆着厚厚一摞密报——全是这十年来关于楚惊鸿的踪迹:某地药坊夜半有女子独战山匪,某村瘟疫时有人背药翻山三日,某驿道边无名坟前总有人换新酒……他曾一字不落地读完,批注无数。
此刻,他却将所有卷宗拢起,用麻绳捆紧,封泥压印,提笔写下四字题签:
“不必呈阅。”
火盆燃起时,最后一片纸角卷曲成灰。
那曾搅动江山的情报网,终随风散尽。
而南山深处,茅屋静立。
楚惊鸿跪坐在石臼前,手中木杵一下一下碾着苦参与当归。
药香弥漫,混着山间清露的气息。
窗外竹影婆娑,蝉鸣断续,仿佛岁月也放慢了脚步。
忽有足音踏碎落叶。
一名少年自林中走出,满脸风尘,手中捧着一方木印,双手递上。
“这是……百姓刻的。”他喘着气,“昭武将军印。背面……是九百个名字。说您救过他们的命。”
楚惊鸿停了杵,未接,也未看。
良久,她才伸手接过,动作极轻,像怕惊扰什么。
她走到窗边,将印章搁在台沿。
夕阳斜照,金光洒落,映出背面一行细刻小字:
“她没回来,但我们学会了站着说话。”
她望着远山,眸中无波,亦无泪。
风吹动她鬓边白发,药香缭绕如旧时战旗拂面。
她闭目,轻叹一声:“这天下……总算有点像人住的地方了。”
窗外,第一片秋叶悄然飘落,打了个旋,坠入泥土。
那枚木刻印章静静躺在窗台三日,未被触碰。
楚惊鸿每日照常采药、晾晒、捣制伤膏,仿佛它不过是一片落叶。
第四日清晨
飞卢小说网声明
为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,飞卢坚决抵制淫秽色情,涉黑(暴力、血腥)等违反国家规定的小说在网站上传播,如发现违规作品,请向本站投诉。
本网站为网友写作提供上传空间存储平台,请上传有合法版权的作品,如发现本站有侵犯权利人版权内容的,请向本站投诉。
投诉邮箱:feiying@faloo.com 一经核实,本站将立即删除相关作品并对上传人作封号处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