骆驼山上有骆驼吗 第36节：酒后的克制

春城的雨总裹着化不开的湿意，傍晚时分，细密的雨丝斜斜织着，把远航学校的红砖教学楼晕成了暖橙色。刘浩然站在办公室窗前，指尖捏着刚送来的全市统考成绩单，纸张边缘被他攥得微微发皱——表格里“远航学校”那一行，平均分竟比市中心三所贵族学校还高出5分。看着“农民工子弟学校”这行备注旁刺眼的红色高分，他忽然长长舒了口气，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动。

这些年，他在教学上花的心思，总算有了像样的结果。从脚崴小学时摸索着用山间草木当教具，到在远航学校正式推行“情景教学”，他总想着让农民工子弟和农村孩子能跟上进度。可眼下成绩出来了，他却没止步于欢喜：自己单独办十所、百所学校，能覆盖的孩子终究有限；但如果把这些年的教学实践写成书，让更多农村和农民工子弟学校的老师照着用，既能提高老师们的工作效率，又能让更多孩子学好知识，这才是真正能帮到人的大事。

这个念头像颗种子，一落地就疯长。当晚鲁子梅来学校送新一期的采访稿，刚踏进办公室，就见刘浩然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，桌上摊着厚厚的教案和学生作业。“什么事这么入神？”鲁子梅放轻脚步走过去，瞥见纸上写着“情景教学”“方法论”几个字。

刘浩然猛地抬头，眼里亮着光，拉着她坐下就把想法和盘托出：“我想写本书，把这些年的教学经验都装进去。第一部分专门讲学生怎么学才见成效，比如怎么用生活里的场景理解课本知识；第二部分教老师怎么设计情景教学，怎么把课堂效率提上去；第三部分就做对比，把情景教学和传统教学、填鸭式教学的利弊列清楚，让大家一看就知道该怎么选。”

他越说越激动，指尖在草稿纸上轻轻敲着：“你想啊，要是农村学校的老师能照着书做，不用再自己摸索，省下来的时间能多备好几节课；孩子们能学懂、学好，以后才有更多机会走出大山。这比我自己守着远航学校，意义大多了！”

鲁子梅听完，当即拍了下桌子，眼睛比他还亮：“这个想法太有意义了！比任何一篇采访报道都管用！”她往前凑了凑，语气里满是笃定，“我认识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的朋友，等你写完，我帮你推荐给他们，让他们把书分发到全市的农民工子弟学校，甚至往周边县城推！到时候受益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人！”

鲁子梅的话像颗定心丸，彻底稳住了刘浩然的心神。他攥着草稿纸的手松了些，忽然笑出声：“那书名就叫《情景教学中的跃升》，咱们要的就是让教学质量、学生成绩，都能往上跳一个台阶！”

从那天起，刘浩然的生活彻底被“写书”填满了。白天他是远航学校的校长，要盯着课堂教学，要跟老师讨论教案，偶尔还要去康源食品厂查看原料——食品厂是他为了给学校的孩子们做健康食品的，不得有半点马虎，得盯着才能保证品质。傍晚回到办公室，有时候还要抽查教师的教案和学生的作业，要回复家长的消息，等忙完这一切，天早就黑透了，只有办公室的台灯还亮着。

每晚十点到凌晨一点，是他雷打不动的写作时间。办公桌上的咖啡罐换了一罐又一罐，稿纸上的修改痕迹叠了一层又一层。有时写到关键处，思路卡壳了，他就翻出以前的教案，看着上面学生们歪歪扭扭留下的评语，想起在脚崴小学时，孩子们围着他问“刘老师，为什么云朵不会掉下来”的模样，灵感又会慢慢回来。

有次萌萌半夜醒来看不见他，揉着眼睛跑到爸爸书房，就见爸爸趴在桌上写东西，胳膊下还压着她的作业本。“爸爸，你怎么还不睡呀？”萌萌拉着他的衣角，声音软软的。刘浩然赶紧把她抱起来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：“爸爸在写很重要的书，写完了能帮到很多小朋友，就像爸爸帮萌萌学算术一样。”萌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：“那爸爸吃糖，甜了就不困啦。”

就这样熬了五个月，当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落在稿纸上时，刘浩然看着桌上那摞厚厚的手稿，眼圈忽然红了。他粗略计算了下，有23万多字，每一个字都浸着他的心血，都藏着他对教育的执念。

新书出版那天，出版社特意在春城书店办了场小型签售会。刘浩然本来没抱太大期望，可刚到书店门口，就看见长长的队伍从门口排到了街角——有远航学校的老师，有其他农民工子弟学校的校长，甚至还有从周边县城赶来的农村教师。不到三个小时，带来的1000本书就销售一空，还有不少人围着他问后续会不会加印，能不能多讲些情景教学的实操细节。

鲁子梅站在人群外，看着被围住的刘浩然，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。她知道，这本书能走到今天，有多不容易。当天晚上，她特意选了翠湖边的一家小阁楼饭馆，要好好为刘浩然庆功。

小阁楼是木质结构，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，靠窗的位置正对着翠湖。雨还没停，雨丝落在湖面上，圈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。鲁子梅点了刘浩然爱吃的卤鸭翅、青椒炒肉，还开了瓶本地自酿的青梅酒，土陶酒瓶上贴着手写的标签，酒液倒在杯子里，是淡淡的浅黄色，飘着清甜的梅子香。

“这酒度数低，像饮料，你品尝品尝。”鲁子梅给刘浩然倒了杯，又给自己满上，“今天这杯，敬你写出这么好的书，敬你为春城的孩子铺了条好路。”

刘浩然端起酒杯，跟她轻轻碰了一下，酒液滑过喉咙，带着苦辣的甜。几杯酒下肚，他的脸颊慢慢红了，平日里温和的眉眼间，多了几分少见的刚劲。他说起写第三部分“教法对比”时，为了验证数据，连续一周泡在不同的教室听课，每天晚上整理笔记到凌晨；说起食品厂忙的时候，他白天跟工人一起搬原料，肩膀磨破了皮，贴块创可贴继续干，晚上还得赶回来写书稿；说起有次写得太投入，居然忘记了接萌萌在屋里睡觉，大声阅读书里的动人情节，还把萌萌吵醒过几回。

“有时候也觉得累，”他举起酒杯，又喝了一口，眼神却很亮，“但一想到这本书能帮到更多老师和孩子，就觉得值了。”

鲁子梅坐在对面，静静听着，手里轻轻转着酒杯。灯光落在刘浩然泛红的脸上，映着他眼里的光，那是一种为了目标拼尽全力的坚定，是一种藏在温和里的刚阳之气。她忽然想起第一次采访刘浩然时，他站在食品厂的流水线旁，跟工人说“这是给孩子吃的，半点不能马虎”，那时候她就觉得，这个男人跟别人不一样。现在看着他，这种感觉更强烈了——他心里装着太多人，装着学生，装着老师，装着工人………装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。

鲁子梅也喝了不少，眼神渐渐变得朦胧，话也多了些。她说起上次去采访远航学校的学生，有个孩子跟她说“刘老师的课像讲故事，我以前最怕数学，现在都能考九十分了”；说起教育局的朋友跟她夸，说已经有好几所学校开始用《情景教学中的跃升》当教材，老师们都说管用。“你不知道，”她看着刘浩然，声音轻轻的，“你做的这些事，比你想的还要有意义。”

酒过三巡，卤鸭翅吃了大半，青梅酒也见了底。刘浩然起身去结账，鲁子梅本来等吃好了再去结账，但是看他朝收银台走去，就没有去争，坐在原地，看着他的背影——他穿着件灰色的衬衫，袖口卷到小臂，露出手腕上那块旧手表，还是当年刚到春城时买的，表带都磨得发亮了，却一直没换。她忽然想起上次去他家，看见书架上摆着杨春花的照片，照片里的姑娘扎着马尾，手里攥着一朵向日葵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。
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刘浩然结完账回来，手里拎着打包好的卤鸭翅，“给萌萌带的，她最爱吃这个。”鲁子梅没推辞，跟着他下了楼。雨还没停，刘浩然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，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。“你这人，总是这样，光顾着别人。”鲁子梅嘟囔了一句，伸手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，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，刘浩然像被烫到似的，赶紧缩了回去，耳根悄悄红了。

车开到鲁子梅家楼下，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，暖黄的光一层层往上铺。到了家门口，鲁子梅掏出钥匙开门，转身看着刘浩然，眼神里带着点期待：“上来喝杯茶吧，刚到的普洱熟茶，解解酒。”

刘浩然犹豫了一下，看了看表，已经九点多了，萌萌应该在家等着他。可看着鲁子梅眼里的光，他还是点了点头：“好，就喝一杯。”

鲁子梅的家不大，却收拾得很整齐。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书，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本《情景教学中的跃升》。她给刘浩然倒了杯普洱茶，深红色的茶汤冒着热气，飘着醇厚的茶香。“你坐会儿，我去拿个东西。”鲁子梅走进卧室，很快拿着个相框出来，相框里是张老照片——照片上的鲁子梅扎着羊角辫，站在一所小学的门口，旁边站着个年轻的男老师，笑得很温和。

“这是我小学老师，”鲁子梅看着照片，眼眶有点红，“那时候我家穷，总交不起学费，是他帮我垫的。他讲课也特别好，总能把难的知识讲得很简单。后来他调走了，我就发誓，以后要当记者，要把像他这样的好老师写出来，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故事。”

刘浩然看着照片，心里酸酸的，那些在脚崴小学的日子忽然涌了上来——秦纪海用木叶吹《送别》，吴小天把满分试卷递给他时的笑脸，孩子们用作业本折的纸飞机，上面写着“谢谢刘老师”。“其实我算不上什么好老师，”他轻声说，“我也有过想放弃的时候，在四角学校被沈西门刁难，在脚崴小学被人陷害，那时候我觉得，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。”

“但你没放弃啊。”鲁子梅走到他身边，声音很轻，带着酒气的呼吸落在他耳边，“你带着萌萌来春城，办学校，开食品厂，写这本书，你从来没放弃过。”她抬起头，眼睛里映着灯光，像盛着星星，“刘浩然，我……”

话没说完，鲁子梅忽然伸手，勾住了刘浩然的脖子。刘浩然整个人僵住了，像被电流窜过，周身瞬间发热。他能闻到鲁子梅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，混合着淡淡的青梅酒气，很清甜，却让他心慌意乱。

鲁子梅的脸离他很近，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，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。她慢慢凑近，唇带着青梅酒的甜意，轻轻擦过他的脸颊。刘浩然的大脑一片空白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，心跳得像要炸开。

可就在这一瞬间，杨春花的脸突然跳进他的脑子里——那年他在山里被毒蛇咬伤，杨春花跪在地上，用嘴给他吸毒血，红头绳勒在她的手腕上，勒出一道红印；那年在向日葵花海里，她穿着蓝布衫，笑着说“刘浩然，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安家”；那年她留下的信封里，只有一张他和陌生女人相拥的照片，照片上还沾着淡淡的泪痕，想必是她的眼泪滴在了上面，晕开了墨痕。

“对不起。”刘浩然猛地回过神，一把推开鲁子梅，声音带着点颤抖，指尖还残留着她头发的温度，“我不能这样，我欠春花太多了，我得等她回来，跟她解释清楚，给她和萌萌一个完整的家。”

鲁子梅被推得往后退了一步，愣了一下，随即慢慢松开手。她抬手抹了抹眼角，却扯出一个笑来，只是那笑容里带着点涩：“我知道了，是我太冲动了。”她转身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的雨，声音轻轻的，“其实我早就知道，你心里一直有她，从你每次提起她时的眼神，从你笔记本上画的先仁草、画的向日葵，我都知道。”

刘浩然站在原地，心里又愧疚又难受，他攥了攥手里的卤鸭翅，轻声说：“时间不早了，我该回去了，萌萌还等着我。”他走到门口，又回头看了看鲁子梅，“谢谢你今晚的饭，还有……这本书的事，也谢谢你。”

鲁子梅转过身，脸上还带着笑，眼里却闪着泪光：“你走吧，路上小心。对了，萌萌要是喜欢吃卤鸭翅，我过几天再给她买去。”

刘浩然点了点头，推开门走了出去。雨还在下，他撑开伞，往停车的地方走去。路过一家小卖部时，他进去买了包水果糖，是萌萌最爱吃的橘子味。车行驶在路灯下，雨丝打玻璃上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他想起刚才鲁子梅的吻，心里满是愧疚，可更多的是对杨春花的想念——不知道她在深圳过得好不好，有没有按时吃饭，有没有想起过他和萌萌。

回到家时，萌萌已经睡着了，小手里还攥着杨春花的照片，眉头轻轻皱着，像是在梦里想念妈妈。刘浩然轻轻把照片从她手里拿出来，放在枕头边，又把卤鸭翅放进冰箱。他坐在床边，看着萌萌的睡颜，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额头，心里忽然变得坚定起来——不管有多难，他都要找到杨春花，跟她解开误会；还要把先仁草产业做起来，让骆驼山的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；更要把情景教学推广得更广，让更多农村和农民工子弟学校的孩子，都能有机会走出大山。

窗外的雨渐渐小了，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，温柔地照在萌萌的脸上。刘浩然拿起桌上的《情景教学中的跃升》，翻开第一页，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：“献给所有在困境中坚守的人，献给月亮湖边的春花，献给我最爱的萌萌。”他轻轻抚摸着那行字，仿佛能摸到杨春花手心的温度，摸到孩子们上课认真的笑脸，摸到骆驼山上先仁草的柔软，摸到春城夜晚里，那些藏在灯火中的希望。

远处的城市灯火亮着，星星点点，像极了当年脚崴小学夜晚的萤火虫，在黑暗里，闪烁着温暖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