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巷人家：我是庄图南 第4章 考场内外

雪水在屋檐下凝成了冰棱，像一串串透明的水晶。我把最后一根木柴塞进灶膛，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，映得母亲黄玲的侧脸发亮。她正往铝锅里打鸡蛋，油星溅在围裙上，留下一个个黄点点——那是昨天宋阿姨送来的鸡蛋，说是林叔叔单位发的福利，非要塞给我们。

“图南，把这碗蛋羹给你爸送去。”黄玲把瓷碗放进竹篮，上面盖了块棉布，“让他别熬太晚，明天就要去县里看考场了。”

我点点头，拎着竹篮往堂屋走。父亲庄超英正趴在桌上写东西，眼镜滑到了鼻尖，鬓角的白发沾着粉笔灰。桌上摊着张县城地图，用红笔圈出了考场的位置，旁边还写着几家旅馆的名字。

“爸，吃点东西。”我把蛋羹放在他手边，“妈说让你早点睡。”

他抬起头，眼里布满血丝，却亮得惊人：“这就睡。你看，我把考场周围的路线都标出来了，明天我们早点出发，顺道去看看旅馆。”

我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字迹，突然想起上辈子的事。父亲当年就是因为没提前看考场，考试那天走错了路，迟到了十分钟，最后影响了发挥。这辈子，有了这张地图，应该不会出岔子了。

“爸，我跟你们一起去。”我说，“正好学校放温书假，我可以帮你拎东西。”

父亲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：“好啊，让你也去县城开开眼界。”

母亲端着热水进来，听到这话，嗔怪道：“就你惯着他。让他在家好好复习功课，我跟你去就行。”

“没事，”父亲把我拉到身边，“图南比同龄孩子懂事，让他去我还能省心点。”

第二天一早，天还没亮，我们就背着包袱出发了。父亲提着一个帆布包，里面装着复习资料和换洗衣物，母亲背着个网兜，里面是给我和父亲准备的干粮。巷口的青石板上结着薄冰，母亲牵着我的手，走得小心翼翼。

“玲姐，等会儿！”宋阿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，她穿着件红色的棉袄，手里拿着个布包，“我让栋哲他爸给超英哥带了点东西。”

林叔叔跟在她身后，手里提着个热水瓶：“听说县里旅馆的水不好喝，这是我灌的热茶水，路上喝。”他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父亲，“里面是两张电影票，考完试带玲姐和图南去放松放松。”

父亲连忙摆手：“这怎么行，太谢谢你了。”

“拿着吧，”林叔叔把信封塞进父亲口袋，“我们老林家人，不说虚的。祝你旗开得胜，咱们北京见！”

母亲笑着拍了拍宋莹的手：“等他考上了，我请你们吃红烧肉。”

宋莹眼睛一亮：“那我可等着了！到时候让栋哲跟图南也沾沾喜气。”

车站的人真多，黑压压的一片，全是去县里考试的考生和家长。父亲背着包，母亲牵着我，像三条小鱼在人群里穿梭。好不容易挤上了长途汽车，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和煤烟味，座位早就被占满了，我们只能站在过道里。

“庄老师？”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挤过来，笑着跟父亲打招呼，“您也去考试啊？”

父亲愣了一下，随即认出来了：“是小马啊，你也报名了？”

“是啊，”小马推了推眼镜，“跟您比不了，我这心里没底着呢。”他看到我，笑着问，“这是您儿子？真精神。”

“叫小马叔叔。”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。我连忙喊了声“叔叔好”，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递给我，糖纸是透明的，能看到里面橘色的糖块。

汽车颠簸着驶出市区，窗外的田野盖上了一层薄雪，像铺了块白毯子。父亲和小马聊起了考试的事，从数学公式说到时事政治，我靠在母亲怀里，听着他们的谈话，眼皮越来越沉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母亲轻轻推了推我：“图南，醒醒，到县城了。”

我揉了揉眼睛，车窗外已经是另一番景象。县城的街道比市里的巷弄宽多了，两旁的房子是红砖砌的，墙上刷着“备战备荒”的标语。父亲背着包，母亲牵着我，跟着人流往考场的方向走。

考场设在县一中，门口已经围满了人。有头发花白的老知青，有穿着工装的年轻人，还有几个跟父亲一样的老师，大家都在互相打听着什么，脸上既兴奋又紧张。父亲找到张贴考场名单的墙，踮起脚尖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。

“找到了！在第三考场，二楼最东边。”父亲指着名单上的名字，声音里带着激动。他拉着我们去看考场的位置，教学楼是青砖砌的，窗户上糊着纸，看起来有些陈旧，但在我眼里，却像座藏着宝藏的城堡。

看完考场，我们去了父亲提前联系好的旅馆。说是旅馆，其实就是个农家院，房东是对老两口，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考生住。房间里摆着两张木板床，墙上贴着张“农业学大寨”的海报，角落里堆着些杂物，空气里有股霉味。

“委屈你们了。”父亲看着母亲，眼神里有些愧疚。母亲笑着摇摇头：“挺好的，比在家暖和。”她从包袱里拿出床单铺在床上，又把我的书包放在靠窗的桌子上，“你爸明天考试，你就在这看书，别出去乱跑。”

傍晚的时候，宋莹突然来了。她裹着件军大衣，脸冻得通红，手里提着个保温桶：“玲姐，我给你们送点吃的。”她把保温桶打开，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，“我跟栋哲包了一下午，白菜猪肉馅的，快趁热吃。”

母亲眼睛一亮：“你怎么来了？这么远的路。”

“我托人捎东西，顺便过来看看。”宋莹把筷子递给我们，“栋哲他爸让我问问，庄老师复习得怎么样了？”

父亲咬了口饺子，烫得直吸气，却笑着说：“挺好的，多亏了林工他给的那本英语笔记。”

宋莹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：“那就好，我就不打扰你们了，明天还要考试呢。”她转身要走，又想起了什么，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递给父亲，“这是我妈求的平安符，戴着吉利。”

父亲接过红布包，紧紧攥在手里：“谢谢你，也替我谢谢林工。”

宋莹走后，母亲把饺子分给我和父亲，自己却没怎么吃。我知道她是想省给我们，就夹了个饺子放进她碗里：“妈，你也吃，不然明天没力气给爸加油了。”

黄玲笑着点点头，把饺子放进嘴里，眼角却有点红。

第二天一早，天还没亮，黄玲就起来给庄超英煮面条。她说考试要吃面条，寓意顺顺利利。庄超英穿上了他最好的一件蓝布褂子，黄玲给他系领带的时候，手有点抖。

“别紧张，正常发挥就行。”黄玲帮他理了理衣领，“我们在考场外等你。”

庄超英点点头，深吸了一口气，拿起笔和准考证，转身往外走。我和母亲跟在他身后，走到考场门口时，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。考生们都在互相打气，家长们则站在一旁，眼神里满是期待和紧张。

“庄老师，加油！”小马从后面赶上来，拍了拍庄超英的肩膀。

“你也加油。”庄超英笑着说。

考生们开始进考场了，他回头看了看我们，挥了挥手，转身走进了教学楼。我和黄玲站在外面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，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，怦怦直跳。

“妈，我们去那边等吧。”我拉着黄玲的手，走到教学楼旁边的一棵槐树下。树下已经站了不少家长，大家都没说话，只是望着教学楼的方向，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。

时间过得真慢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煎熬。我拿出课本假装看书，眼睛却忍不住往教学楼门口瞟。黄玲双手合十，嘴里念念有词，大概是在祈祷父亲能考出好成绩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教学楼的门开了，第一个考生走了出来。他看起来一脸轻松，家长连忙迎上去，问长问短。接着，考生们陆续出来了，有的面带笑容，有的愁眉苦脸，有的在跟同学讨论着什么。

我踮起脚尖往里面看，终于看到了他的身影。爸走得很慢，眉头微微皱着，看起来有些疲惫。我们连忙迎上去：“怎么样？考得还好吗？”

庄超英笑了笑：“还行，大部分题都会做。”他看到我，揉了揉我的头发，“饿了吧？我们去吃饭。”

中午我们在考场附近的小吃摊吃了碗面条，庄超英说下午考政治，要回去再复习复习。回到旅馆，他就拿出资料看了起来，妈妈给我们泡了杯热茶，坐在一旁安静地织毛衣。

下午的考试结束后，爸看起来轻松多了。他说政治题不难，都是平时听广播、看报纸能接触到的内容。我们去看了场电影，是部战争片，画面有点模糊，但我看得很认真。爸妈坐在旁边，偶尔小声说句话，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。

第二天考语文和英语，爸进考场的时候，脚步轻快了不少。我和妈还是站在那棵槐树下等他，宋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，手里提着个网兜，里面装着几个苹果。

“玲姐，我刚去看了栋哲他爸，他说英语有点难，不知道超英哥考得怎么样。”宋莹递给母亲一个苹果，“你也别太担心，尽人事听天命。”

黄玲笑着接过苹果：“我不担心，他复习得那么认真，肯定能行。”话虽这么说，我却看到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。

语文考试结束后，庄老师出来的时候，手里还拿着准考证，上面沾了点墨水。“作文题目是《难忘的一天》，”他笑着说，“我写了当年下乡插队的事，应该能得不少分。”

最后一场是英语，考完之后，庄超英走出考场，长长地舒了口气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看到我们，突然笑了起来，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轻松。

“结束了。”他说。

“结束了。”黄玲重复了一句，眼圈突然红了。

我们收拾好东西，准备回市里。路过考场门口时，看到小马正站在那里，一脸沮丧。庄超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别灰心，明年再考。”

小马摇摇头：“不了，我打算去厂里上班了。庄老师，祝你能考上。”

庄超英点点头：“谢谢你，也祝你工作顺利。”

在回市区的汽车上，庄超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，嘴角带着微笑。黄玲把自己的棉袄盖在他身上，轻声对我说：“你爸这些天太累了。”

我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，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。不管结果怎么样，我们都努力过了，这就够了。

回到家的时候，已经是傍晚了。巷子里飘着饭菜的香味，林叔叔和宋阿姨正站在我们家门口，看到我们回来，连忙迎上来。

“怎么样？”宋莹迫不及待地问。

庄超英笑着说：“还不知道，要等下个月才出成绩。”

林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肯定没问题！今晚去我家吃饭，我买了只鸡，给你好好补补。”

黄玲连忙摆手：“不了，太麻烦你们了。”

“不麻烦，”宋莹拉着黄玲的手，“就当是提前庆祝了。栋哲还在家等着图南呢，说要跟他分享考试的趣事。”

林叔叔家的晚饭很丰盛，有炖鸡汤、炒青菜，还有一盘红烧肉，油光锃亮的，看起来就好吃。

林栋哲拉着我坐在他旁边，给我夹了块最大的肉：“图南哥，我爸说你爸肯定能考上清华，到时候你就是北京人了。”

我笑着说：“还不一定呢。”

宋莹给庄超英盛了碗鸡汤：“肯定能考上，我这心里有数。”

林叔叔喝了口酒，叹了口气：“说真的，我挺佩服超英的。都这把年纪了，还敢去考大学，换了是我，未必有这个勇气。”

庄超英笑了笑：“也是想圆年轻时候的梦。再说，有玲姐和图南支持我，我才有底气。”

黄玲的脸一下子红了，给黄玲夹了块鸡肉：“快吃吧，堵不上你的嘴。”

大家都笑了起来，笑声在屋里回荡着，温暖而热闹。我看着爸爸和林叔叔碰杯，看着黄玲和宋莹说着悄悄话，看着林栋哲狼吞虎咽和筱婷斯斯文文地吃着饭，突然觉得，这就是幸福吧。不需要多么富裕，不需要多么显赫，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，和和睦睦，就足够了。

吃完饭回家的路上，爸爸牵着我的手，黄玲牵着筱婷走在我们旁边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。巷子里的路灯亮了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。

“爸，要是考上了，我们真的要去北京吗？”我问。

庄超英点点头：“是啊，去北京上大学。到时候，我带你去看天安门，去爬长城。”

“那妈和筱婷怎么办？”

“你妈和筱婷当然跟我们一起去，”父亲笑着说，“我们一家人，永远不分开。”

母亲笑着拍了拍我的头：“傻孩子，想什么呢。就算你爸考上了，也得等他毕业我们才能去。”

我看着爸妈和筱婷的笑脸，心里突然充满了期待。不管未来怎么样，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，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。

回到家，庄超英把准考证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，和那套高中教材放在一起。黄玲给我们端来热水，爸喝了一口，突然笑着说：“不管结果怎么样，这段日子，我过得很充实。”

黄玲点点头：“我也是。”

我看着他们，突然想起了宋阿姨说的话。也许，结果真的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我们为了梦想努力过，奋斗过。在这个过程中，我们收获了比成绩更重要的东西，那就是家人的支持，朋友的鼓励，还有面对困难的勇气。
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，落在庄超英的书桌上，照亮了那本摊开的英语笔记。我知道，不管下个月的成绩怎么样，这个冬天，我们都不会后悔。因为我们曾经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，一起努力过，一起奋斗过，这就足够了。

我躺在床上，听着爸妈小声说着话，心里觉得很踏实。也许，这就是生活吧，像一条长长的巷子，有时候平坦，有时候坎坷，但只要一家人手牵着手，一步一步往前走，就一定能走到光明的地方。

夜渐渐深了，巷子里静悄悄的，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。我闭上眼睛，嘴角带着微笑，期待着明天的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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