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的晨雾软得像棉花,裹着新垦地的土腥味,把远处的土路缠成一道淡灰色的线。小满站在木屋前,手里攥着那只曾开口说话的泥偶,陶身早就凉透了,可指尖触到它微张的嘴唇时,还是能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,泥偶里传出陈默沙哑的声音:“往南走,铁路通了。”
锢魂镇的噩梦还没完全散,偶尔夜里还会梦见井里泛血的泥汤,梦见长老会手里滴血的镇魂桩。可低头看看院里忙碌的孩子,又觉得那些恐怖像被晨雾裹住了,远了些。孩子们早就起了,有的在院角翻晒草药,有的坐在石凳上编竹筐,还有几个围在木桌旁捏泥偶,指尖沾着各色颜料,把泥坯捏成一个个鲜活的样子。
这些泥偶早不是锢魂镇那种替死挡灾的邪物了。孩子们会小心地把泥偶肚子掏空,塞进用密文写的纸条,有的记着邻村佃户抗租的事,有的写着官府吞堤坝银子的黑幕。小满教他们用山里采的矿粉、田里摘的植物煮颜料,调出来的颜色不容易褪;还教他们在泥偶眼底点一点暗红,像含着泪,不是为了吓人,是为了记住那些没活下来的人,记住陈默,记住所有牺牲。
“满姑姑!你看这个!”
清脆的喊声从院那头传来,是十岁的阿树,举着个刚捏好的泥偶跑过来,鞋底沾着的泥点子甩在青石板上。那泥偶身形挺拔,左臂故意捏出几道龟裂的纹路,像当年陈默变成陶俑时的样子,虽然脸捏得模糊,却透着股沉静的劲,让人一眼就能想起那个沉默寡言却敢扛事的年轻人。
小满接过泥偶,指尖轻轻抚过那些裂纹,心口像被细针挑了一下,疼得发紧,却还是笑着点头:“像,太像了。陈默叔叔的魂灵,还在护着我们呢。”
她把泥偶放在窗边的木架上。那架子上已经摆了十几个泥偶,每个都有故事:最大的那个是离开锢魂镇时她怀里的“指引者”,现在被孩子们叫做“默爷”,每逢月初,他们会端杯清茶放在旁边,恭恭敬敬地祭拜,仿佛陈默真的成了守护他们的地灵;还有个小小的泥偶,是按毛豆的样子捏的,肚子里藏着孩子写的“我想读书”,现在毛豆已经能跟着义塾先生认几十个字了。
晌午的太阳把雾晒散了,院门口传来“踏踏”的脚步声,是赵明来了。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长衫,裤脚卷到膝盖,沾着路上的泥,肩上的布囊鼓鼓的,除了消息,准是又给孩子们带了糖。
“铁路修到三百里外的县城了,”赵明刚进院就压低声音说,眼睛亮得很,“不出一个月,就能贯通南北。到时候咱们的泥偶和信笺,能跟着火车送到北边去,送到更远的地方!”他顿了顿,从布囊里掏出张折叠的纸,展开给小满看,“南方的同志在各地建了学堂,这些泥偶会当成活教材,给孩子们讲旧时代是怎么吃人的,咱们又是怎么把那吃人的规矩打破的。”
小满静静听着,手里捏着个未完工的泥偶。她用簪尖细细刻着泥偶衣襟上的纹路,那根簪子是当年从周老拐手里抢来的,尖头上还沾过周老拐的血,也曾刺穿她自己的耳膜,是破咒的信物,现在成了她刻泥偶的工具。她的听觉还是没完全恢复,听人说话像隔了层薄纱,可有些声音却格外清楚:孩子们的笑声、风吹过稻田的“沙沙”声,还有偶尔在夜里,仿佛从远方传来的陶俑低语,像陈默在跟她说话。
午后,她带着阿树、石头几个年长的孩子进了山。南方的山湿润,土里的黏土细腻,捏出来的泥偶不容易裂,最重要的是,这土没有锢魂镇地脉里那股阴沉沉的怨气,捏出来的东西都是暖的,带着活土地的气。
孩子们学着她的样子辨认土色,深褐色的土黏性好,适合捏身子;浅灰色的土细腻,能捏细节。他们挖的时候小心翼翼,指尖捧着泥土,像捧着稀世珍宝,连掉在地上的碎土都要捡起来,揉进自己的泥坯里。
“泥土不会说话,可它能记住所有事,”小满用手语比划着,又配合着口型,慢慢说,“咱们把事刻在泥上,就是让不能说话的东西开口,把真相传出去。”
“那陈默叔叔的陶手,还在沼泽里指着南方吗?”阿树抬头问,眼神里满是期待。他没见过陈默,却听小满讲了无数遍那个在泥沼里化作陶俑的故事。
小满望向北方的天际,那里的云淡淡的,像铺了层薄纱,她缓缓点头:“在呢。铁路通了,会有更多人看见它。那只手会一直指下去,直到再也没人被当成活桩埋进土里,直到再也没有像锢魂镇那样的地方。”
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,飘在院上空,混着饭香。小满在灶间烧火,锅里煮着红薯粥,香甜的味道飘满了整个院子。突然,“啪嗒”一声,是木架上的泥偶掉了下来,正是那个像陈默的泥偶。
孩子们赶紧围过去,阿树伸手去捡,却惊讶地喊起来:“没碎!泥偶没碎!”大家凑过去看,才发现泥偶底座裂了道细缝,里面露出一角米黄色的薄绢。小满小心地把绢抽出来,展开一看,上面是用血墨画的简易地图:弯弯曲曲的线是路,小圆圈是山丘,最末尾画着个小房子,旁边写着“学堂”两个字。
“是默爷显灵了!”毛豆拍着手喊,眼睛亮晶晶的。其他孩子也跟着欢呼,围着泥偶又蹦又跳。小满却知道,这大概是她某夜梦游时刻的,自从耳膜被刺穿后,她的意识时常在清醒和幻梦之间游走,有时夜里会不知不觉爬起来捏泥偶、刻东西,第二天醒来连自己都诧异。可她没说破,看着孩子们兴奋的样子,心里暖烘烘的,就算是梦,也是陈默在托梦,在给他们指方向。
夜深了,孩子们都睡熟了,院子里只剩下油灯的光。小满坐在桌前,取出那只最初的“指引者”泥偶。泥偶的嘴唇还是微张着,仿佛下一秒就会再开口说话。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陶身,低低哼起《活桩谣》的片段,那首歌是用她的听力换来的,能破锢魂镇的咒,现在只剩零碎的旋律,却总能让她心神安定。
“往南走,铁路通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像是在跟泥偶说话,又像是在跟北方沼泽里的那个陶俑残影说,“我们做到了。孩子们能识字了,会写信了,泥偶里藏的不是求救的喊叫声,是告诉世人该怎么好好活着的道理。”
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洒进来,落在新垦的田地上,把刚冒芽的庄稼照得泛着银光。远山深处传来夜枭的啼叫,断断续续的,却再没有锢魂镇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怨桩嘶嚎。小满吹熄油灯,躺到床上,手伸进枕下,摸到那块干硬的咒布残片,那是从陈默左臂上褪下来的,上面的符文早就模糊了,却还是带着点温度,像陈默的手,在护着她。
夜里她做了个梦。梦见锢魂沼泽不再是黑褐色的烂泥,而是长满了绿油油的草,风吹过,草浪翻滚,像一片绿色的海。那只巨大的陶手沉进了泥潭里,只露出指尖,还在指着南方。一列蒸汽火车“呜——”地鸣着笛,从沼泽边呼啸而过,车窗里,孩子们的脸紧贴着玻璃,好奇地望着那片土地,眼里没有恐惧,只有好奇。
她站在火车旁,怀里抱着那只“指引者”泥偶。忽然,泥偶动了动,嘴唇轻轻张开,传出一句清晰的话:“活着,就是最深的破咒。”
晨光熹微时,小满醒了,眼泪顺着眼角流进枕巾里,却第一次觉得,心口那块压了好几年的巨石,终于落了地。她坐起身,推开窗,看见孩子们已经在院里忙碌了:阿树在喂鸡,毛豆在给小苗浇水,石头蹲在木架旁,正给“默爷”的泥偶擦灰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她和孩子们的未来,就像窗外那片逐渐苏醒的土地,在苦难的根里,挣出了第一株嫩绿的芽,带着希望,朝着太阳的方向,慢慢生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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