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座永坠 第二章凡尘烬影

孤峰绝顶，罡风如亿万把无形的刮骨钢刀，发出凄厉的呜咽，卷起碎石与冰屑，抽打着钟昊天残破的身躯。粘稠的金红色神血之雨，带着陨星坠落的毁灭气息，铺天盖地砸落，在他脚下坚硬的黑岩上灼烧出无数嗤嗤作响的孔洞，腾起混合着硫磺与金属腥气的刺鼻白烟。

雨幕将他笼罩，却无法沾染分毫。每一滴蕴含着狂暴能量的神血，在触及他残破衣袍、裸露肌肤，甚至那狰狞断角边缘的瞬间，都如同水滴落入无形的归墟，只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，便消失无踪。那断角处粉碎的骨茬，在血雨映照下，泛着一种冰冷而妖异的暗金光泽。

他缓缓抬起右手，五指张开，掌心向上，任由一滴格外硕大的金红血珠精准落入掌心。

嗤……

没有腐蚀，没有白烟。那滴足以洞穿黑曜石、融化精钢的血珠，在他布满焦痕与裂口的掌心，如同倦鸟归巢，悄无声息地渗入皮肤之下，只留下一个微小的、瞬息即逝的暗红印记。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流，顺着掌心劳宫穴，沿着干涸枯寂了十万载的经脉，艰难地向上蔓延了一寸。断角处传来的、深入神魂的冰寒剧痛，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暖意，极其短暂地抚平了一丝。

他收拢五指，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。目光，透过倾盆血雨与呼啸的罡风，漠然地投向远方。

视野尽头，黎国祭坛的方向，混乱与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烟柱，即便隔着重重山峦，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。哭嚎、惨叫、建筑崩塌的轰鸣、血肉被融化的嗤嗤声……凡尘蝼蚁在灭顶之灾前的绝望挣扎，汇成一首嘈杂而卑微的挽歌。

钟昊天的眼神，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，倒映着这片炼狱景象，却没有一丝涟漪。怜悯？早已在神狱的酷寒与锁链的灼烧中，连同他折断的神角一起，被彻底碾碎。剩下的，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，以及对那高悬九天的神座，焚尽星河的憎恨。

他抬脚，迈步。动作看似随意，却在落下的瞬间，脚下一块磨盘大小的黑色山岩，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，被罡风瞬间卷走。他的身影在血雨与狂风中显得异常稳定，每一步踏出，都精准地踩在尚未被神血完全腐蚀的坚硬岩脊上，向着山下的凡尘烟火，不疾不徐地走去。

……

下山的路径崎岖而荒芜。神血之雨持续侵蚀着大地，草木枯萎，岩石崩解，溪流被染成浑浊的金红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。钟昊天行走其间，如同一个来自异域的幽灵。狂暴的雨点在他周身丈许便自行湮灭，形成一片诡异的干燥地带。他赤裸的双足踏过滚烫的泥泞、尖锐的碎石、甚至尚未冷却的、被神血融化成琉璃状的地面，却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。

路旁，一株在岩缝中挣扎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枯松，虬结的枝干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手臂。一滴神血恰好落在它仅存的、半枯的树冠上。

嗤啦——！

刺耳的腐蚀声响起，伴随着浓烈的焦糊味。那坚韧的枯松，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，从树冠开始，肉眼可见地向下融化、塌陷，金红的火焰瞬间腾起数尺高，又在倾盆血雨中迅速熄灭，只留下一截焦黑的、冒着青烟的残桩，以及一地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粘稠黑油。钟昊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。

越靠近山脚，人类的痕迹越多，死亡的气息也愈发浓郁。倒塌的简陋窝棚，被血雨腐蚀得只剩骨架。一具蜷缩在角落的焦黑尸体，保持着临死前徒劳护住头脸的姿势，皮肉早已融化殆尽，露出森森白骨。几块被啃食了一半、沾满泥泞的粗粝面饼散落。

前方传来微弱的、压抑的哭泣声，夹杂着痛苦的呻吟。绕过一片被血雨融塌了半边的土坡，一个天然形成的浅山洞穴映入眼帘。入口被崩落的巨石勉强遮挡大半。洞内，蜷缩着两个身影。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衫褴褛，满脸泥污和惊恐。他瘦弱的身体紧紧护着一个更小的女孩。女孩约莫七八岁，左臂外侧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焦黑伤口，皮肉翻卷，边缘呈现出诡异的琉璃化，显然是神血溅射所致。她小脸惨白，嘴唇咬出了血，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滚落，死死忍着呜咽。

少年姜炎一手死死按着妹妹姜离臂上伤口的上方，试图阻止灼烧蔓延，另一只手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身体。他抬起头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，望向洞外那如同末日般的血雨世界。他看到了那个正从血雨中走来的身影：银白色的长发，破碎的玄色面具，赤裸上身的恐怖伤痕，尤其是额角两侧那对狰狞折断的角！最令人心悸的，是他周身那片诡异的“干燥区”！

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，瞬间攫住了姜炎的心脏。这绝非人类！

“离儿……别出声……”姜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将妹妹的头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僵硬，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。

钟昊天的脚步在洞穴前丈许处停下。他的目光淡漠地扫过这对蜷缩在死亡边缘的蝼蚁。女孩臂上那被神血侵蚀的伤口，正散发着微弱的能量波动。少年眼中那混合着恐惧、绝望，却又死死燃烧着一丝不肯熄灭的保护火焰，清晰地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。

这种眼神……十万年前，那个在神族狩猎场边缘，为了护住怀中幼兽，同样以这种眼神死死望向他的凡人少女……曦月……的面容，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他冰冷的心湖中，激起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。瞬息便归于死寂的虚无。怜悯？早已是奢侈的毒药。

他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，抬脚便要绕过这微不足道的阻碍。

“救……救救我妹妹……”一个嘶哑、微弱、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般勇气的哀求声，突然从身后响起。姜炎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，猛地抬起头，对着那即将离去的背影嘶喊出声。绝望压倒了恐惧。“求您……她是无辜的……”

钟昊天的脚步顿住了。他缓缓侧过身，破碎面具下的目光，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，刺向洞穴中那个颤抖却执拗的少年。那目光中没有杀意，没有愤怒，只有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、纯粹的漠然。

姜炎被他看得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，牙齿咯咯作响，却依旧死死咬着牙，用尽全身力气与那非人的目光对视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。

就在姜炎以为下一刻自己就会被那目光撕碎时，钟昊天却收回了视线。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抬起右手，对着洞穴的方向，极其随意地虚虚一拂。

没有光芒，没有能量波动。然而，洞外那原本被巨石勉强遮挡、仍有缝隙渗透进来的、带着毁灭气息的金红雨幕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平！洞口丈许范围内，所有的雨滴在落下之前便彻底消失！同时，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、带着温润生机的气息，如同无形的微风，拂过姜离臂上那道狰狞的焦黑伤口。

嗤……

伤口边缘那不断扩散、试图侵蚀血肉的诡异金红能量，如同遇到了克星，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，瞬间熄灭、消散！翻卷焦黑的皮肉虽然没有立刻愈合，但那股致命的侵蚀之力被强行中止了！姜离痛苦的呜咽声明显一滞，紧皱的小眉头微微舒展开一丝。

姜炎惊呆了，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手臂上发生的变化，又猛地抬头看向洞外。

钟昊天已经转过身，迈开脚步，继续沿着泥泞的山路向下走去。背影在血雨和蒸腾的白雾中显得模糊而孤绝。没有解释，没有回应，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。只有那笼罩在他周身的、隔绝血雨的诡异力场，和那漠然前行的姿态，无声地宣告着：救与不救，皆在他一念之间。蝼蚁的哀求，撼动不了神祇的意志。

姜炎抱着气息稍微平稳下来的妹妹，呆呆地望着那个消失在血色雨幕深处的背影，劫后余生的狂喜与一种更深的、难以言喻的寒意交织在一起，让他浑身冰冷。

……

黎国王都，炼狱图景。坚固的黑曜石城墙坑坑洼洼，摇摇欲坠。城内街道狼藉，融痕遍地，房屋倒塌燃烧，金红火焰与浓烟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。哭嚎声、尖叫声、崩塌声、寻找亲人的呼唤声、绝望的祈祷和诅咒声……汇成窒息声浪。

人流如同失控的兽群，在狭窄街巷中互相推挤、践踏，朝着城市中心、王宫所在的高地疯狂涌去。王宫上空，一层稀薄的金色光罩微微闪烁，隔绝了大部分血雨，成了绝望之海中唯一的“安全孤岛”。通往王宫的几条主街水泄不通，跌倒者瞬间便被踩踏淹没。

天祈大道旁，一座相对完好的三层石楼顶端。钟昊天静静立着。脚下是疯狂奔逃、互相倾轧的芸芸众生，头顶是倾泻毁灭的暗红天幕。他残破的身影在混乱中显得异常突兀而宁静。

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，平静地扫视着下方：推倒拄拐老人的妇人；挥舞棍棒强行开路的壮汉；抱着焦黑襁褓眼神空洞哼唱摇篮曲的母亲；尸骸间茫然爬行的孩童……贪婪、自私、懦弱、疯狂、绝望、麻木……人性在生死关头的所有丑陋与卑微，赤裸呈现。

“果然……卑贱如尘。”他低声自语，声音沙哑而漠然，如同寒风吹过枯骨。十万年前的怜悯之罪，成了此刻最深的嘲讽。他不再看脚下挣扎的蝼蚁，目光转向王宫。那层稀薄的金色结界，在他眼中，蛛网般脆弱，法则纹路清晰。

……

王宫深处，祭司殿。死寂。长明灯在墙壁凹槽中摇曳，映照着古老神秘图腾，阴森诡谲。空气里残留着浓郁香料余味，混合着源自血脉的悸动与恐惧。

大祭司巫咸枯槁的身躯瘫坐在冰冷的黑石祭坛旁，玄鸟羽祭袍沾满灰尘香灰。他手中那柄缠绕古老藤蔓的骨杖，顶端浑浊的晶体急促嗡鸣，如同垂死心跳。布满老年斑的脸庞汗水混尘。浑浊老眼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一卷暗沉青铜色皮卷。

皮卷上，一幅简陋却令人心悸的图画：高大身影，额生双角却被折断，身缠锁链，囚于万载寒冰。星辰崩碎，大地泣血。旁边，几个扭曲的暗金色符文散发不祥。

巫咸干枯手指颤抖着，抚摸着断角图案。指腹传来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，与骨杖嗡鸣、血脉战栗完美共鸣。

“折角之君…渎神者…钟昊天…”他无声翕动干瘪嘴唇。家族秘典禁忌名讳！神狱崩塌伴随归来！复仇号角！毁灭宣告！

恐惧如潮。告发？灭口祭品！隐瞒？万劫不复！利用？深渊刀尖舞！冷汗浸透内层麻衣。枯指死攥骨杖。

“必须…接触…”嘶哑自语苍白，“黎国…子民…”疯狂念头的脆弱支点。

嗡——！！！

骨杖晶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血光！冻结时空的恐怖意志穿透黑曜石墙与结界，海啸般降临！

巫咸如遭雷击，身躯猛僵！无形巨手扼住咽喉！血光充斥浊眼！骨杖狂颤哀鸣，血焰映红大殿！墙壁图腾扭曲蠕动，无声呻吟！他暴露于巨龙视线之下，灵魂被冰刀刮过，所有恐惧、犹豫、挣扎赤裸暴露！

……

天祈大道石楼顶。钟昊天缓缓收回了投向祭司殿方向的目光。刚才那一瞬的意志扫视，如同碾过路边尘埃。

他的视线，最终定格在王宫大门前那片混乱到极致的广场。稀薄的金色结界在血雨冲刷下明灭不定，如同风中残烛。宫门紧闭，重甲禁卫刀剑出鞘，厉声呵斥下方汹涌人潮：

“退后！擅闯王宫者，杀无赦！”

“王上沟通天神！不得惊扰！”

恐慌绝望的人群早已失去理智：

“结界要破了！”

“王上救命！”

“冲进去！”

推搡、咒骂、哭嚎如决堤洪水，冲击脆弱防线。刀光闪，惨声起，跌倒者瞬没。防线眼看崩溃。

轰——！

天空骤亮！三道煌煌神威的金色光柱撕裂暗红天幕，轰然降临广场！光散处，三名银甲光翼神使悬停离地数丈。神威如日，驱散雨腥。面容俊美冰冷，眼神睥睨。

为首神使手持缠绕金色雷霆的长矛，冰冷目光扫过下方受惊羊群般的凡人，声如滚雷：

“卑贱凡物！惊扰神域安宁，致使神罚降临！尔等聚众生乱，冲击王庭，罪无可赦！”

“奉巡天司神谕：此地所有生灵，皆为不敬之罪民！当受——”

“神火净世！”

话音落，雷霆长矛猛地向下一指！

轰——！！！

三道毁灭金焰如愤怒巨蟒，自神使身上爆发，携焚灭一切的高温，狠狠噬向下方最密集混乱的人群！

绝望哭嚎被神火轰鸣淹没。人群如同沸水中的蚂蚁，瞬间化为飞灰！黑石地面灼出巨大焦坑，边缘岩石熔流！

神火肆虐，无情收割。神使悬浮，眼神冷漠，如清垃圾。

石楼顶端。

钟昊天破碎面具下的双眼，微微眯起。深不见底的虚无眸底，沉寂十万年的星火，被这傲慢的杀戮彻底点燃。

他抬起了右手。五指，对着那三道肆虐的金色神火，对着那三个高高在上的神使，缓缓收拢。动作随意，却仿佛要攥碎这片凝固了傲慢与死亡的时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