典当行之鼓儿传说 第八章过届

刘德为给各宅门备的年礼极有讲究，既不失体面又正对主家胃口，这份心思可不是谁都有的。他甚至常带着师娘一同登门，打着“人情牌”拉拢关系，把场面话和客套礼玩得滴水不漏，难怪能在这地界立住脚跟。

更显他手段的是召集同行开会这事儿——十多个打鼓儿的，从下等的坎儿三到中等的大包周都聚在德庆行。这叫“帮鼓儿”，行里规矩是抽成百分之十，要是活计大，抽成能提到百分之十二到十五。要是做成个一万大洋的买卖，光抽成就能拿一千多块，够开家小铺面了！

看这些人都愿跟着刘德为干，想来他在分利上还算公道。不过越是这样，我越觉得心里发毛——他这副“大方”模样背后，指不定藏着什么更狠的算计呢。

开会时刘德为讲得头头是道，让大伙儿准备好“帮鼓儿”，从“一鼓”到“五六鼓”的门道全掰扯清楚了，我站在边上听得心惊——这层层叠叠的套路，怕是早就织好了网。

散会后他扔给我些钱，让买身新行头，说明天先去胡家大宅门。师娘也特意打扮了一番，得体又显身份。瞧这阵仗，刘德为对胡家的重视不言而喻。

转天雇了辆马车，拉着半车年货到了胡家。给门房塞了翻倍的小钱才进得去，胡老爷夫妇亲自迎出来，客套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。进了客房喝茶闲聊，我瞅着刘德为跟胡老爷称兄道弟，师娘也跟胡太太拉着家常，这“感情牌”打得那叫一个顺溜，我在边上端茶倒水，心里却直犯嘀咕：这看似热络的场面下，到底藏着什么盘算？

师娘与胡太太相谈甚欢，我垂手立在刘德为身后，不时添茶续水。她们聊的皆是家长里短、市井轶闻，絮絮叨叨竟持续了一个多小时。

忽然，胡雨石话锋一转：“今年这批货干脆打包出手，零卖太费神。”话音未落，十六件藏品便悉数摆上桌面——瓷瓶画轴、古玉珍盘，件件皆是珍品。我细看之下，确定无一赝品，其中几件更是价值不菲。

刘德为笑着拱手：“多谢胡兄成全。”随后，胡雨石遣散众人，我也被支了出去。房门紧闭后，我守在门外，屋内寂静无声，只能默默计算时间。约莫两个时辰过去，门终于打开，二人相携而出，面上俱是笑意盈盈，十六件藏品已收进樟木箱中。

刘德为吩咐：“装车。”与此同时，师娘与胡太太也从内室走出，送至门前依依话别。回程车上，气氛却略显压抑。到家后，刘德为命人备下酒菜，神色却始终阴沉。

酒过三巡，他突然冷哼一声：“这个老狐狸！”师娘关切询问，他才道出原委：“胡雨石狮子大开口，非一万二大洋不卖。这些东西撑死值九千，根本赚不到钱。”

望着刘德为不时瞥向耳房的眼神，我暗自揣测：恐怕此次交易的真正目的，并非盈利，而是另有图谋——或许，他心心念念的，正是那座神秘的耳房。师娘也皱起眉头：“这些年在胡家没讨到便宜，往后的买卖，得好好盘算才是。”

师娘搁筷离席后，刘德为不耐烦地冲我摆手：“下去吧。”我才扒拉两口饭，就被他那副嫌恶的模样呛得心口发堵。推门出去时，冷风灌进喉咙，更添几分憋屈。

晃悠没多远，正巧撞见大包周。他攥着我袖子非要请酒，我哪能让他破费，硬抢着付了账。推杯换盏间，大包周压低声音：“刚做成桩买卖，赚了些碎银。”我借着酒劲，把刘德为今天的蹊跷事儿全倒了出来。我俩交情不一般——去年他孩子落水，是我跳进冰窟窿捞上来的，从那以后，他拿我当过命的兄弟。

大包周听完，盯着酒碗出神半晌：“你师傅盯着胡家大宅门快九年了。头三年是赚了些，但都是蝇头小利。胡家老爷子当年三品大员，家底厚实得很，可这些年拿出来的货，总是让你师傅看着有赚头，实则刨去本钱没剩多少。”他灌了口酒，压低嗓音，“后六年更离谱，年年往里搭钱。他憋着劲儿想‘扎鼓儿’（设局骗宝），结果反倒被胡雨石牵着鼻子走。那姓胡的看着憨厚，实则精得像猴，把你师傅养肥了慢慢宰。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：“那他还死磕着？”大包周目光沉沉：“肯定冲着更大的东西。”我脱口而出：“是不是胡家耳房？”他猛地抬头，酒杯差点晃洒：“先别声张，我去打听。”

等我回德庆行，刘德为早醉得东倒西歪。见我进门，他跳起来指着鼻子骂，唾沫星子喷我一脸，好在没动手。我瘫坐在柜台前发怔，师娘表弟凑过来嘀咕：“姐夫喝多了，非说我姐和你......不清不楚。”

听完师娘表弟这话，我浑身发冷，强压下心里的恶心，一言不发回到房间。连夜收拾包袱，坎儿三帮忙寻了个独门小院，我拎着铺盖就搬了出去。虽说和刘德为闹到这份上，但古玩行当水深，技术、人情、暗箱操作，没他这个老江湖指点，我哪能摸清门道？

刘德为那人，向来阴晴不定。第二天清晨六点，我照旧到德庆行报到。他叼着烟坐在柜台后，眼神像淬了毒的刀，直勾勾剜着我。

“师傅。”我硬着头皮打招呼。

他嗤笑一声：“翅膀硬了，学会单飞了？”

我攥紧袖口：“搬出去住，对大家都好。”

刘德为没接话，摔了烟袋锅子扭头就走。师娘从内屋转出来，往我手里塞了一叠钱：“外头开销大，房租我出。”说完便转身忙活，没再多问一句。

到了下午，坎儿三风风火火跑来：“宣武门有家急着出货，几个老手都没啃下来，你去试试，兴许能捡漏。”

我按着地址寻过去，是座半旧不新的四合院。房檐上荒草疯长，几棵野树从瓦缝里钻出来，看得出来主人家早没了修缮的闲钱，怕是连饭辙都要靠变卖家当撑着。跨进门槛时，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，倒像是这破落院子在叹气。

不过这院子一看也是阔过的主，四九城能住的起这院子的，可不是一般人。

主家颤巍巍捧出个木匣，十七八个鼻烟壶七零八落堆在里头，釉面磨损的、壶盖残缺的，看着确实都是些寻常货色。我瞥了眼，语气随意：“都算一般品相，能收。”

“您给个价？”主家搓着手，眼神透着殷切。

“十块大洋。”话音刚落，木匣已经塞进我怀里。这价钱比市价高出两倍不止，旁人瞧着是冤大头，可我心里清楚——最角落那个裹满泥垢的烟壶，虽看不清纹路，但握在手里的分量、触感，分明藏着玄机。

回住处细细清理，泥污褪去的瞬间，我倒抽冷气。壶身竟用银丝镶嵌出缠枝莲纹，底部“乾隆年制”的款识清晰可见，这品相，少说能卖百八十块大洋！正当我盯着烟壶傻笑时，德庆行外头突然炸开叫嚷声。

三个汉子堵在门口，指名道姓要见刘德为。我杵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出，只能眼巴巴等着。直到日头偏西，刘德为叼着烟斗晃悠回来，客客气气把人迎进内室。约莫半小时后，他冷着脸冲我招手：“把今儿收的货全拿出来。”

我攥着锦盒的手沁出冷汗，磨磨蹭蹭掏出十六个鼻烟壶，独独把那件宝贝藏在袖袋里。刘德为斜睨我一眼，烟斗磕在桌沿上发出脆响：“别藏着掖着，还有一件。”

这话惊得我后颈发凉，他怎么会知道？那神情仿佛亲眼看着我藏起宝贝似的。

“宣武门是你的地盘？”刘德为突然拍案，震得茶盏叮当作响，“前门外虎坊桥到骡马市，南横街那一片儿，才是咱们的盘子！”我喉咙发紧，行里过界收货不算稀罕事，往常凭着刘德为的面子，道个歉也就揭过了。

可这次显然不同。他冷笑一声，吐出的烟圈在我眼前炸开：“人家蹲点两个月才布好的局，叫你小子半路截胡？”说着甩出张字条，上面潦草写着“一百六十块大洋”，“把东西原样送回去，三倍赔偿。四百八十块，少一文都不行！”

我脑袋“嗡”地炸开，双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。别说四百八，就连手头的积蓄，前些日子刚接济给大包周。何况还欠着刘德为的一千大洋。

刘德为的脸瞬间沉下来，烟灰抖落在我脚边：“拿不出钱？那就留只手当教训。”我心里暗骂，可攥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——这行水太深，我羽翼未丰，现在翻脸就是自断生路。

“师傅，求您借我。”我咬牙低头。

“借钱不难，”他突然笑了，拍着我肩膀的力道却重得像铅块，“往后可得乖乖听话。”这话刚落，我还没反应过来，他抄起桌上的茶碗就砸过来。我抱着头蜷在地上，耳边全是瓷片碎裂声和皮鞋踹在肋骨上的闷响。等他骂骂咧咧走远，我抹了把嘴角的血，挣扎着爬起来。

师娘早料到这局面，打发表弟替我送钱赔罪。我攥着衣角冲出德庆行，满脑子都是坎儿三那张假惺惺的笑脸。推开咸亨酒馆的门，正撞见他唾沫横飞地吹嘘，酒气混着油腻的笑声直往我鼻子里钻。

“去你妈的！”我抬脚踹在他后腰上。坎儿三像块破麻袋摔在地上，我扑上去对着他脑袋、肚子狠踹。周围人吓得四散躲开，直到大包周从后头死死抱住我：“再打要出人命了！”

坎儿三满脸是血地爬起来，三角眼瞪得发红，梗着脖子还想顶嘴。我抄起酒壶又要砸，他嗷一嗓子窜出酒馆。大包周拽着我躲进胡同深处的小酒馆，两杯烈酒下肚，他压低声音说出的真相，惊得我连酒碗都握不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