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瓜板上的朝阳 青苔井

青瓜板上的朝阳 张灼槐 都市言情 | 都市生活 更新时间:2025-06-2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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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苔是顺着井沿爬上来的。青石板缝里冒头,起初星星点点,慢慢就裹住了井台,像给老井围了条毛茸茸的绿围巾。井绳磨出的凹痕里,青苔生得最旺,黑绿黑绿的,滑溜溜的,稍不留神就踩个趔趄。大人们总说这井有灵气,连石头缝里长的草都比别处茂盛——老辈人传下来的话,说光绪年间闹旱灾,方圆十里就这口井没见底,救了整条巷子的命。井台边的石墙上,还留着块斑驳的石碑,上面的字迹被风雨啃得残缺不全,唯有“光绪十六年”几个字还依稀可辨,像一道刻进时光里的疤。

天还没亮透,张妈的木底鞋就叩着石板路来了。她佝偻着背,木桶“咚”地砸进井里,提上来时,水珠顺着桶壁往下淌,在青苔上溅起小水花。“老伙计,今儿水够旺不?”她总爱对着井口念叨,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井沿的凹痕,“我家小子要高考,得烧壶凉白开带去。”这话她已经说了半个月,自从儿子把准考证贴在堂屋墙上,她每天都要向井神念叨一遍。张妈年轻时是纺织厂女工,手指被纱线勒出深深的纹路,如今退休了,所有盼头都落在儿子身上。她特意养了三只老母鸡,鸡蛋攒起来给儿子补营养,自己却总说不爱吃蛋黄。有次儿子半夜复习,她端着一碗冰糖水进房,碗底沉着个完整的溏心蛋,“井水养的鸡,补脑子。”她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,鬓角的白发却在灯光下刺得人眼疼。

话音没落,卖豆腐的李叔推着吱呀作响的板车来了,车轱辘碾过青苔,压出两道湿润的印子。“张婶,井水足着呢!”他咧嘴笑,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,“昨儿夜里我听着井底下咕咚咕咚冒水泡,准是龙王在翻身。”李叔做豆腐的法子讲究,非得用头遍井水,说这样的豆腐才带着露水味。他凌晨三点就起床,把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细细研磨,豆浆煮沸后,点卤的动作像在作画——木桶里的豆浆泛起细密的豆花,渐渐凝结成白玉般的豆腐脑。我们常趴在摊前看,他会用木勺舀起半勺豆花,淋上红糖水,颤巍巍递过来:“小心烫,慢着吃。”有回下大雨,他的板车陷在泥里,我们几个孩子帮着推,浑身溅满泥点。他非要塞给每人一块热乎的豆腐,“拿着,井水点的,驱寒。”豆腐在手里发烫,豆香混着雨水味,成了记忆里最暖的味道。

我们这帮孩子,最爱在井台边疯闹。夏天的井台是块大凉席,赵婶把西红柿吊在木桶里沉下去,半晌捞上来,红果子裹着井水的凉气,咬一口“咔嚓”响。我们学她,把玻璃瓶装的酸梅汤系在井绳上,拽上来时,瓶壁挂满水珠,喝一口,酸得人直眯眼。有一回,二柱偷了家里的鸡蛋,用麻绳拴着吊进井里,想做冰镇溏心蛋,结果绳子断了,鸡蛋“扑通”一声沉底。他蹲在井边扒着青苔找了半天,急得直掉眼泪。这事传到他娘耳朵里,她举着扫帚追了三条街,扫帚疙瘩没落在二柱身上,倒把围观的我们笑得前仰后合。二柱娘骂归骂,第二天却悄悄给我们一人煮了个茶叶蛋,说是井水养的母鸡下的,比城里卖的香。那茶叶蛋在井台边的石头上磕开,蛋白上染着褐色的纹路,像极了老井的年轮。

井台旁的墙根下,李奶奶的薄荷长得郁郁葱葱。她的指甲盖永远染着凤仙花的红,一边掐叶子一边念叨:“这井有灵性,连草都比别处的香。”我们围着她,看她把薄荷洗净晾干,泡在粗瓷大碗里。喝的时候,李奶奶会往碗里撒点白糖,清甜的薄荷香混着井水的甘冽,能把暑气都冲散。她还会讲古,说这口井是清朝年间挖的,井底下住着个黑鲤鱼精,每逢暴雨天就会翻水花。有年夏天雷阵雨,井水突然变得浑浊,水面咕嘟咕嘟冒泡,我们几个孩子躲在王伯身后,攥着他洗得发白的汗衫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井口,生怕鲤鱼精的大尾巴突然扫出来。王伯却哈哈大笑,从兜里掏出把炒瓜子分给我们:“莫怕,这是老井在打喷嚏呢!”他说这话时,井绳在风中轻轻摇晃,井水映着他脸上的皱纹,像一片揉碎的月光。后来李奶奶走了,临终前把那只泡薄荷的粗瓷碗留给了我,碗底沉着几片干枯的薄荷叶,像井台边永远不会褪色的春天。

王伯打水的架势最好看。他单手攥着井绳,木桶在空中划个半圆,“扑棱”一声扎进水里,再提上来时,桶里的水纹丝不动。他年轻时在码头扛大包,两只手能提起三百斤的麻袋,可在井边,却总变着法儿哄我们开心。有时会突然把湿漉漉的木桶往我们跟前一伸,惊得我们抱头鼠窜;有时又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,说是井王爷赏的。其实我们早知道,那糖是他卖完苦力,在街角杂货铺称的碎糖块。有次我问他:“王伯,你力气这么大,为啥不离开巷子去城里?”他望着井台出神,烟袋锅在青石板上磕了磕:“这井啊,是根,人走得再远,根断了,心就空了。”他说这话时,井绳在风中轻轻摇晃,井水映着他脸上的皱纹,像一片揉碎的月光。王伯的烟袋锅总带着股奇特的味道,是烟草混着井水湿气的香,后来我在任何地方闻到类似的气味,都会想起他蹲在井台边的身影,像一尊被岁月打磨过的石像。

井台边那块凹进去的石头,是我们的零食铺。卖冰棍的刘瘸子往石头上一坐,掀开棉被,凉气“嗖”地冒出来,红的山楂味,绿的绿豆味,馋得人直咽口水。我们把攒了好久的钢镚儿拍在石头上,眼巴巴看着他从冰碴里扒拉出冰棍。冰棍吃完了,就用舌头舔糖纸,直到把最后一点甜味都嘬干净。刘瘸子从不嫌我们烦,还会给我们讲城里的稀罕事,说那儿的冰棍有巧克力味、奶油味,装在花花绿绿的纸盒里。后来我们真在百货大楼见着了盒装冰棍,可咬下去时,总觉得少了井台边冰棍的那股子凉沁劲儿。刘瘸子有个女儿在省城念书,他说等攒够了钱,就去城里租个门面,再也不用风吹日晒。拆迁前一个月,他女儿寄来大学录取通知书,他把通知书复印件贴在冰棍箱上,逢人就夸:“我闺女有出息,在城里念大学呢!”可没过多久,他的冰棍箱就和老井一起消失了,听说他去了城郊工地,给人看大门,再也没卖过冰棍。

井台热闹得很。女人们端着木盆来洗衣裳,棒槌“梆梆”敲在石板上,水花溅得老高。张妈和李婶一边搓衣服,一边唠嗑:“前街阿芳要嫁去城里了。”“啧啧,真好,不像咱们守着这口井过一辈子。”男人们收工回来,就着井水洗把脸,水珠顺着皱纹往下淌。王伯摸出烟袋锅,吧嗒吧嗒抽着,烟圈飘进井里,又慢悠悠散了。孩子们在井台边跳房子,石子扔歪了,骨碌碌滚进洗衣盆,惹来一顿笑骂。逢年过节,井台更是成了巷子的中心——腊月廿三,李奶奶带着我们往井台贴红对联;端午节,赵婶把艾草插在井沿;中秋夜,大人们围坐在一起,井里的月亮碎成满桶银光,月饼渣掉在青苔上,引得蚂蚁排着队来搬。有一年除夕,王伯在井台边放了挂鞭炮,鞭炮声震得井水直晃,我们捂着耳朵笑,碎红的炮仗皮落在青苔上,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

变故来得悄无声息。那天清晨,张妈照常来打水,却发现井台旁贴了张白纸,上面写着斗大的“拆”字。墨迹未干,在晨雾里泛着诡异的光。消息像长了翅膀,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巷子。居委会的喇叭开始广播:“为响应城市改造,本片区将建设现代化社区……”张妈攥着木桶的手直发抖,水桶“当啷”一声掉在井台上。她蹲下来,用围裙擦那“拆”字,却越擦越模糊,泪水滴在青苔上,晕开深色的痕迹。那天下午,巷子突然安静得可怕,只有风吹过井绳的呜咽声。李叔坐在豆腐摊前,对着石磨发呆,磨盘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清洗的豆渍;王伯蹲在井台边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烟灰积了长长一截,却忘了磕。

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,井台的青石板上落满了灰。张妈天天来打水,即便家里的水缸早已装满。她摸着井沿的青苔,絮絮叨叨:“老伙计,咱们要分开了。”有次下大雨,她披着雨衣站在井台边,雨水顺着雨衣流下来,和泪水混在一起。李叔的豆腐摊早早就收了,他说机器做的豆腐没井水点的香,可没了井水,连老手艺也没了活路。最后一锅豆腐脑,他免费分给了街坊,浑浊的豆浆顺着木桶往下淌,像他浑浊的眼泪。刘瘸子最后一天卖冰棍,把剩下的糖纸全分给了我们,自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子尽头。听说他去了城郊工地,给人看大门,再也没卖过冰棍。

拆迁队来的那天,我们几个孩子躲在墙后看。推土机的铁铲下去时,青苔被连根铲起,露出底下发白的石板,像揭掉了老井的一层皮。王伯蹲在废墟前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烟灰掉在碎石块上,很快被风吹散。李奶奶颤巍巍地走来,把一包晒干的薄荷叶撒在井的位置:“老伙计,你歇着吧。”不知谁突然嚎啕大哭,我们跟着抹眼泪,哭声混着机器的轰鸣,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。张妈死死抱着井台边的石碑,被几个年轻人架走时,指甲在碑上抓出刺耳的声响,留下几道白印,像老井最后的伤痕。那天傍晚,我偷偷跑回废墟,在瓦砾堆里找到一块带青苔的井台石,揣在兜里,冰凉的石头贴着心口,像揣着一块凝固的时光。

十年后我再回巷子,这里已经成了高楼林立的小区。喷泉在阳光下闪着光,孩子们追逐着彩色的水花,可他们不知道,曾经这里有一口井,井沿爬满青苔,井水浸着岁月。有时夜里下过雨,我总觉得能在柏油路上闻到青苔的气息,恍惚间又听见井绳摇晃的吱呀声,看见月光下晃动的木桶,还有大人们围坐在井台边,摇着蒲扇,把日子说成故事。那些被井水浸润的岁月,早已化作生命里抹不去的青苔,一遇雨,便在回忆里疯长,提醒着我,有些东西一旦失去,就再也找不回了。

去年清明,我特意回了趟老家。在新建的社区花园里,我遇见了白发苍苍的张妈。她坐在石凳上,手里攥着褪色的准考证复印件,喃喃自语:“孩子考上了大学,去了国外,再也没回来过……”我望向她身后的喷泉,水花四溅,却始终比不上记忆里那口老井的波光。风掠过耳畔,恍惚间,我又听见了李叔的豆腐梆子声、王伯的烟袋锅声,还有青苔生长的声音,在时光里轻轻回响。

回家的路上,我路过一家老茶馆,门口摆着个石磨,旁边的水缸里泡着黄豆。老板是个中年男人,吆喝着:“井水点的豆腐脑,尝尝?”我坐下要了一碗,红糖水浇在豆腐脑上,颤巍巍的样子,像极了当年李叔递过来的那碗。可喝进嘴里,却只有甜,没有了井水的甘冽。我望着碗里的豆腐脑,突然想起老井坍塌那天,从井底漂上来的半块碎石碑,上面模糊的字迹里,似乎有个“甜”字,被青苔包裹着,像一个永远说不出口的秘密。

如今那方带青苔的井台石,还摆在我书桌的角落。每当加班到深夜,我就会摸着石头上的凹痕,想起王伯说的“根”。也许有些根,不在脚下的土地里,而在记忆的井水里,只要轻轻一捞,就能看见那些被时光浸泡的日子,在青苔的阴影里,闪着温润的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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