炉火映着最后一点铁色消退在沙里,白石村老村长才慢悠悠敲响祠堂前那口龟裂大半的锈铁钟。
“铛——”
悠长、嘶哑的钟声撞开暮色,撕破了山坳里闷了三天的沉静。
家家户户的门板噼啪作响,柴垛上打盹的瘦狗惊跳起来,孩童从门缝里探出黑亮的眼睛,又被大人一把扯回去。
“快!石头,紧着些!”
毛老爹把粗粝沾着草屑的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,才从床头破柜子最深处掏出个灰布小包,层层解开,里面躺着两块边角磨得溜圆的干饼和……三枚粘着泥星的铜钱。
他把铜钱小心拢起来,塞进儿子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襟内袋,用力压了压,“揣好,揣好……一会儿……”话音未落,自己先剧烈地咳起来,脸膛憋得通红。
“爹,我晓得。”毛石应了一声。
十三年了,白石村的娃儿就是在村头这祠堂前,从这磨得水滑、刻满无数名字的褐石里,捞出自己半生的命数,有的远走高飞,有的扎根村里,有的……沉进泥水里。
祠堂前已乌泱泱围满了人,人人屏息凝神,唯有心跳如擂鼓,震着干燥的空气。石台正中,那块半人高的古旧测脉石,斑驳的石皮上沟壑纵横,不知浸染了多少汗与血,此刻石心深处浮起的流光明灭不定,牵扯着所有看过来的火热视线。
王家的胖小子王启,是头一个测试。
他爹娘在底下脖子都伸得老长,两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绷紧的皮肉里挤出笑意,几乎要抖落下来。
王启深吸了口气,胖墩墩的手掌带着汗,重重按上冰凉的测脉石面。
嗡,一声清晰的鸣响。
测脉石内,赤红的流光倏然大盛,如烧红的炭火疯狂旋转腾跃,刺得人眼痛。
石面上显眼的“火灵脉,中品,可期塑脉”几个古篆大字,赫然在目。
“好!”王屠夫爆出炸雷般的吼声,狠狠一巴掌拍在婆娘肩头。
那婆娘先是龇牙,随即裂开嘴,几乎要淌下喜泪。人群嗡一声炸开,“中品!王屠夫家小子争气啊!”
“乖乖,日后了不得!”
排在后头的几个半大少年,眼睛越发亮得吓人,盯着那石头,像饿狼盯着鲜肉。
季老秀才家的闺女季秋儿,排在毛石前几个位置,鸦青色长睫不安地颤着,指尖紧张地揪紧了衣袖上一点破旧的绣花。
“毛石!”轮到了毛石。
祠堂前鼎沸的人声微妙地沉淀下来,目光像密密麻麻的针尖扎在他单薄脊背上。老村长浑浊的眼睛眯了眯,几不可查地摇了下头。
风掠过石台,带来荒坡上野棘刺骨的涩味。
毛石走到测脉石前,静了一瞬。无数个日夜,爹咳喘弯下的背影,在灯油光中刺进他眼里。
他默默抬起手,掌纹粗糙,指甲缝里还嵌着前几日帮邻家伐木留下的深褐色树汁——那是爹拖着病体扛了一天,换回的半吊小米钱。
他张开五指,用尽力气,重重按了下去!
满场寂然,落针可闻。
测脉石死气沉沉,连一丝风都没有搅动。内里的原本就有的光影如被泼了冰水的残灰,一动不动。
光呢?
那烧着命力的光呢?
过了不知多久,久到毛石按在石上的手冻得发木,石面才艰难地浮起一层暗沉死气。
古篆的刻痕,被石底深处某种力量唤醒,一笔一划,在众人倒吸冷气的死寂里爬出——“脉息枯竭,无属性,废品!”
“废品……”
钟声的回响,似乎一头撞死在了风里。祠堂前的空气,陡然化作沉重的铅块,沉沉地砸在每个人肩上,又死死扼住了毛石的喉咙。
死寂被一声不以为意的嗤笑声划破。王启抱着胳膊,嘴角毫不掩饰地向下撇着:“嗤,泥腿子也想翻身?瞧那傻狗似的,连泥鳅都比他会扭腾!”他声音不大,却像砸在冰面上的石子,清脆而残忍。
周围压抑的议论声,瞬间找到了宣泄口。
“……早料定了。瞧瞧那身穷酸相……”
“老天爷赏饭,也分人!毛家这祖坟,冒的怕是黑烟哦!”
“废品……啧,废品!听个笑话罢了,散了散了……”
毛石僵在测脉石前。那只按在冰凉石面上的手,皮下的血液似乎瞬间流干,变得比石头更冷、更硬。那些嗡嗡的私语钻入耳朵,变成滚烫的毒针,密密匝匝地扎在骨头上。
爹佝偻着咳血的背影,眼前狰狞嘲弄的脸孔,在视野里混乱地搅成一锅滚沸的、绝望的苦药。
一股无法形容的热气,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烧得他眼底一片血红,凭什么?!
“看什么看!废渣一个,滚开!”身后一个被母亲推搡着的小胖子,不耐烦地挤过来,狠狠撞在他胳膊上。
这一撞,像炸断了毛石脑子里最后一根弦。
轰!
暴戾,骤然灌满四肢。
他猛地抽回手,不管不顾,一记拳头狠狠砸在测脉石冰冷的石面上!
砰!
皮肉裂开的闷响,带着血珠溅落。剧痛沿着手骨蔓延至整条手臂,震得他肩胛发麻。可那石头纹丝不动,甚至连点石屑都没崩落下来。
石台冰冷死寂,如同凝固的笑话。血珠砸在上面,迅速被吸走颜色,只留下几点更深、更脏的暗褐印子。
毛老爹不知何时已挤开人群,到了石台下。他干枯蜡黄的脸死死绷着,沟壑更深了,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。
他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抖了抖同样干裂的嘴唇,发出气音般的叹息:“石头……”那叹息里裹着砂砾,粗糙地刮过毛石的耳膜,“……认命吧。”
“命?”
毛石猛地抬眼,看向他爹浑浊哀伤的眼,胸腔里那口憋屈的气,差点冲出口却又被他死死压回腹腔。
爹的苦,他懂。
他深吸了一口冰渣般的寒气,挺直了瘦削单薄的脊背,在一片复杂、讥诮、怜悯的目光中,一步一步走下石台。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,留下血糊淋拉的痛。
他穿过人群自动散开的夹道,没有理会背后的私语和低笑。
……
那沉重的村尾黑沉沉的铁匠铺前,炉火的红光跳跃着,粗暴地劈开傍晚的灰暗,灼痛了他的眼。
王老铁匠油亮黝黑的额头上全是汗珠,他瞟了一眼木桩般杵在门口的毛石,手里那柄沉重的铁锤带着呼呼的风砸下,一声闷响。一块被烧得通红的铁条被他从炭火里钳出,丢在铁砧上,火星子溅得老高。
“哐!”又一声。
铁条扭曲,延展,变得扁平。空气里弥漫着铁腥、炭灰和汗水蒸腾的气息。
“毛家小子?”王老铁匠一边锤打,头也没抬,粗砺的声音盖过了锤击,“测完了?”
毛石嗓子眼发堵,只从喉咙深处含糊地挤出一个字:“嗯。”
旁边一个精壮学徒停下打铁的锤,拿起水瓢灌了几大口凉水,喉结上下滚动着,抹了把嘴,斜眼瞧着毛石灰败的脸和裹着破布的拳头,嘿嘿一笑:“嘿,废脉啊?那玩意儿顶屁用!喂,瘦猴儿,还不来试试你锤不锤得动这吃饭的棒槌?”把手里锤子一递,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。
学徒王启的嘴角咧得更高了,幸灾乐祸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。
铁锤柄的木面,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。毛石盯着那只被塞到眼皮底下的锤子,这比爹挑水的扁担沉多了,他想。
老爹的咳嗽声又在耳边响起,一声声,撕心裂肺。祠堂前的嘲笑,像针一样在脑里穿刺来穿刺去。
铺子里的打铁声停了一瞬,所有目光都带着不同温度落在他身上——好奇、嘲弄、轻视。
毛石猛地伸出手,一把攥住了那沉重的锤柄。冰冷的硬木硌着刚才砸伤的手骨,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指甲缝里残留的树汁暗痕和掌心磨开的伤口血渍,混在一起。
他咬紧后槽牙,嘴角绷得几乎要裂开。他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绷紧手臂,所有的筋脉都在袖管下无声贲张。在几个学徒明显带着哄笑意味的眼神中,他一点点,极其艰难地将锤头抬离了地面半寸。
汗珠瞬间从他额角滚下来,砸在夯实的泥土地上,晕开一点深色。
“呵……”王启的鼻腔里,发出一声明显更加不屑的轻哼。
毛石猛地抬起头,赤红的眼狠狠盯了王启一眼。
那眼神里爆开一股狼崽子般的凶狠倔强,刺得王启心头一凛,剩下半句奚落竟一时卡在了喉咙里。
“我…来!”毛石喉咙深处,迸出两个干硬的字眼,带着血腥气。
王老铁匠浑浊的目光,在那柄沉重锤子和少年倔强的脸庞间扫了好几个来回。朝炉口撇了下满是胡茬的下巴,声音像两块生铁片在刮蹭:“明天卯时初来上工!先搬三个月炭胚。手脚要利落,要是慢了半拍……”
夜,沉得发黑。
毛石坐在院子里那半截腐朽断桩上,粗糙的树皮茬口狠狠硌着大腿。王老铁匠那句话伴着冷风,刀子一样在他耳边盘旋,和爹那一声声破风箱似的咳绞在一起——“手脚要利落……”
他盯着前面那片浓重的黑暗,暗中隐伏着后山狰狞的轮廓,那片沉甸甸的阴影藏着村人口中的秘辛——吃人的矿洞。
一丝寒意顺着脊椎攀爬。但更深的黑暗,更沉的窒息却来自心底那个巨大的空缺——废脉!废品!
他握紧的拳头里,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,温热的血丝丝缕缕渗出来,濡湿了裹着的麻布。冰冷刺骨的地气从脚底下顺着腿骨往上钻,骨髓都要冻僵。风灌进他洗得发薄的破旧粗布衣,带走仅剩的温度。
他闭上眼,祠堂石台上那些刀子般的目光,王启咧开的嘴里的黄牙……
“咕……”肚子突兀地鸣叫一声,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饿,火烧火燎地啃着胃壁。
风呜咽着穿过低矮的柴门,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,旋飞着落进浓稠的夜色里。
毛石深深吸了一口气,吸进初春夜晚刺骨的冷冽与铁锈的腥气,将胸中那股滚烫的浊气死死压在肺腑深处。
那浊气翻滚着,灼烧着,最终凝成一声无声的咆哮——我不甘心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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