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二狗被押进审讯室时,膝盖在青石板上蹭出两道血痕。
他仰头盯着梁上漏下的天光,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嚎,直到影卫松开他肩膀的手,才踉跄着撞向木柱——那动作太狠,额头瞬间肿起个青包,却让他的眼睛更亮了,像被火烤裂的陶瓮,裂纹里全是烧红的炭。
“当年我媳妇抱着娃跪在官道上,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刀背,“她求路过的军爷给口米糊糊,说娃都三天没睁眼了。可那些穿甲胄的连马都没停,马蹄子溅起的土全落我媳妇脖子里。”他猛地转头,盯着裴砚腰间的虎符,“后来我才知道,那些军粮是给镇北军运的,给裴将军您运的!”
裴砚倚着椅背,指节攥得发白。
他能闻到空气中散不去的血腥气——方才在粥棚,他强压着的咳意到底没憋住,帕子上的血渍还沾在袖口里。
此刻陈二狗的每句话都像根细针,扎进他记忆里那个雪夜:张副将裹着染血的披风冲进营帐,说粮车被山匪劫了,他咬着牙说“断后”,却没看见张副将转身时,靴底沾着的,是他小儿子的银锁片。
“你是张副将的弟弟。”裴砚突然开口。
他的声音比平时轻,像怕惊碎了什么。
陈二狗浑身一震,眼眶瞬间红得要滴血:“你还记得他!那你可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?他说他会护好粮道,结果你让他去断后——”他突然笑起来,笑声里裹着哭腔,“我媳妇抱着娃咽气前,攥着我的手说‘去寻你哥’,可等我赶到战场,就只捡着半块带血的护心镜!镜面上还刻着字,是我小侄子的乳名!”
苏挽月站在门边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角。
她看见裴砚的喉结动了动,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,看见他明明咳得脊背发颤,却硬是把涌到喉头的腥甜又咽了回去。
她想起昨夜替他换敷药时,他背上狰狞的旧疤——那是替伤兵挡箭留下的,可此刻,那些疤仿佛都在疼,疼得他连呼吸都发紧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裴砚突然站起来。
他扶着桌沿,指节泛白,“我欠你们一个交代。”
陈二狗的瞳孔骤缩,脸上浮起一丝癫狂的希冀。
“但我不欠他们一条命。”裴砚抬起眼,眼底的冷硬像淬过冰水的刀,“你往粥里掺的砂石磨破了三个孩子的胃,混的苦杏仁粉够毒倒半村人。他们和你妻儿一样,都是饿了三年的百姓。”
陈二狗的希冀“啪”地碎了。
他扑向裴砚,却被影卫及时制住,指甲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:“你装什么圣人!当年你能为十万边军舍弃粮道,现在就能为这几个小叫花子杀我?”
裴砚没接话。
他转身走向窗边,晨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脸上,把眼尾的细纹照得一清二楚。
苏挽月知道他在想什么——三天前他们去邻县借粮,路过乱葬岗时,他蹲在一堆小骷髅前,用军靴轻轻踢开压着骨头的碎石;昨夜分粮时,他偷偷把自己那份米塞进了小石头的破布包里。
“带下去。”裴砚突然说。
他没回头,声音却稳得像钉进墙里的铁楔,“阿三,去把老郑头和林秀才请来。”
陈二狗被影卫拖走时,还在骂骂咧咧。
苏挽月望着他挣扎的背影,又看向裴砚微颤的肩,突然想起外祖父教她辨毒时说的话:“最毒的不是草乌,是人心结的痂。”她走过去,伸手碰了碰裴砚的手背——他的手冰得惊人,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的刀。
“要公开审?”她轻声问。
裴砚侧过脸,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。
他没说话,只是将掌心翻上来,轻轻扣住她的手指。
苏挽月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薄茧蹭过自己的虎口,像在说:我要让他们看,我欠的债我认,但这世道,不能再拿无辜的血来还。
院外传来影卫的马蹄声。
裴砚松开手,整理了下被咳皱的衣襟。
他走向门口时,苏挽月看见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,仰头吞了两颗药丸——药汁的苦味飘过来,混着窗外飘进的粥香,在空气里拧成一股说不出的滋味。
“去把米缸前的草帘系紧。”裴砚走到门口又停住,“风大,别让粟米撒了。”他说这话时,声音轻得像叹息,可苏挽月知道,等会儿在粥棚前,他的声音会像战鼓,震得所有人都能听见。
影卫的锁链声划破粥棚前的晨雾时,围拢的百姓自动让出条道。
二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挤在草席堆里,小石头攥着豁口的陶碗,指节发白——那是陈二狗昨天亲手给他盛粥时递的。
“陈二狗,你往粥里掺砂石、投苦杏仁粉,可认?”裴砚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,嗓音像淬了霜的铜锣。
他腰间的虎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可左手始终虚按在腰间,苏挽月知道那下面藏着帕子,上面还凝着今早咳的血。
陈二狗被按跪在台中央,脖颈上的勒痕红得刺眼。
他抬头扫过人群,目光落在缩在草垛后的小丫头身上——那是他这半月来总多舀半勺粥的孩子。
小丫头攥着块发黑的枣核,突然“哇”地哭出声:“陈叔叔骗人!说糖枣要留给我……”
哭声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此起彼伏的抽噎。
穿开裆裤的小娃往老郑头怀里钻,鼻涕蹭在老厨工的围裙上;扎羊角辫的姑娘抱着破布娃娃,眼泪把娃娃的补丁都泡软了。
陈二狗的喉结动了动,方才在审讯室里的狠劲突然泄了——他看见小石头正用袖口给小丫头擦脸,动作笨得像只抖毛的小猫,像极了他儿子周岁时,媳妇抱着娃在灶前学擦桌的模样。
“我认。”他突然哑着嗓子开口,“可我要他们知道,我媳妇抱着娃咽气时,也是这么小的声儿。”
苏挽月端着陶碗挤到台前时,碗沿还沾着新熬的小米粥。
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,像擂了二十年的旧鼓——外祖父教她辨毒时说“毒入心易,解心毒难”,可此刻她突然想试试。
“尝尝?”她把碗递到陈二狗面前,粥香混着灶膛里的柴火气,“今早新碾的粟米,老郑头说要熬得稠些,孩子们喝着暖。”
陈二狗的手抖得厉害,碗沿磕在他门牙上,发出细碎的响。
他盯着粥里晃动的自己——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审讯室的土,像极了那年他蹲在乱葬岗,往媳妇坟头撒最后一把米时的模样。
一滴泪“啪”地砸进粥里,荡开个小漩涡,又很快被滚热的粥汤吞没。
“我媳妇……最爱喝小米粥。”他突然说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她总说等娃大点,要在院里种棵枣树,秋天打枣熬粥……”
裴砚扶着台边的木柱,指节把木头抠出道白印。
他能看见苏挽月的背影——蓝布围裙被粥气熏得发潮,发间的木簪歪了些,像极了昨夜她蹲在灶前搅粥时的模样。
那时他站在廊下,看她往粥里撒最后一把碎菜叶,说“孩子们胃弱,得煮得烂些”。
他突然想起张副将临终前的信——那封被血浸透的信里,最后一句是“替我看看,我媳妇熬的小米粥,是不是还那么香”。
“你走吧。”裴砚的声音像劈开晨雾的刀,“带着你媳妇的粥香,去种棵枣树。”
陈二狗猛地抬头,眼眶里的泪珠子直往下滚。
他对着木台重重叩首,额头撞在青石板上“咚咚”响:“将军大恩,陈某没齿难忘!”他踉跄着爬起来,又对着人群跪了一圈,最后摸出怀里的短刀,在掌心划了道血口,把带血的手掌按在苏挽月递来的碗底——那是他昨夜藏在柴房的苦杏仁粉,现在正随着粥香散进风里。
夜漏三更时,老郑头提着灯笼晃进厨房。
灶膛里的余火早熄了,他裹了裹旧棉袄,蹲下身检查米缸——裴将军说过“一粒米也是命”,得仔细看着。
青砖缝里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,像老鼠啃木头,又像……他眯起眼,伸手掀开最底下那块裂了缝的砖。
“咔嗒。”
金属碰撞的轻响混着夜风吹进来,老郑头的灯笼晃了晃,照见砖下压着个布包。
布角渗出暗红的痕迹,像朵开在黑夜里的花。
他刚要伸手去碰,后窗突然掠过道黑影,瓦片“哗啦”响了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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