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秦风云录 第五章 鄜畤玄鸟

岐山新邑的夯土城墙上，嬴牧用袖口擦去额头的汗，看着手中的青铜量器将最后一斗粟米倒入粮窖。远处传来石锤击打地基的声响，那是秦文公下令修建的鄜畤——用来祭祀白帝的祭坛，据说落成之日，要宰杀三百头纯色牛羊。

“牧哥，宗祝大人叫你。”少年士卒扯了扯他的衣袖，手指上沾着未干的丹砂，显然刚从刻写铭文的工坊过来。嬴牧解下腰间的牛皮围裙，露出里面染血的旧甲——这是秦襄公赏赐的，他至今舍不得换。

宗祝的帐篷里飘着浓重的艾草味，老人正对着龟甲蹙眉，龟甲上的裂纹像条扭曲的蛇。“昨夜卜祭天之事，”他抬头时，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龟甲碎屑，“兆示玄鸟衔书，不吉不凶。”嬴牧注意到案几上摊开的《周官》竹简，“祭天”二字旁用朱砂画了三道粗线，墨迹未干便被水渍晕开。

“文公怎么说？”嬴牧伸手拨弄铜灯，火焰突然窜高，将宗祝脸上的阴影扯得老长。老人从袖中掏出块兽皮，上面用秦人特有的蝌蚪文写着：“孤欲效周室祭天，然西陲无苍璧，何以代之？“嬴牧认出那是文公的笔迹，力透兽皮，最后一笔“之”字拖出长长的毛边，像匹不羁的野马。

“你随襄公征战多年，”宗祝忽然抓住嬴牧的手腕，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，“可知玄鸟图腾的来历？”不等回答，老人便松开手，从箱底翻出片泛黄的帛书，“伯益公助大禹治水，舜帝赐姓嬴氏，佐以玄鸟为族徽......”帛书上的鸟篆在跳动的火光中忽明忽暗，嬴牧却注意到右下角残缺处，隐约有“天命”二字。

帐篷外突然传来争吵声，是公孙枝的粗嗓门：“我族世代牧猎，何时需要学周人搞这些虚礼！”嬴牧掀起帐帘，正看见老氏族推搡着司礼官，后者的礼服被扯掉半幅，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麻布衣——这是周室东迁时遗留的礼仪官，如今在秦国却连件完整的礼服都没有。

“公孙大人。”嬴牧上前扶住司礼官，青铜护腕在阳光下晃了晃，“文公召见。”公孙枝转头时，嬴牧看见他眼角新添的伤疤，那是上月征讨邽戎时留下的。老氏族的胡须里还沾着草籽，显然刚从战场上回来。

文公的书房弥漫着松木香气，案头摆着半块未刻完的石磬，旁边放着从周室废墟里捡来的编钟。“见过二位。”新君抬头时，嬴牧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，比三个月前更深了些，“鄜畤工程如何？”

“回君上，”公孙枝声如洪钟，“地基已夯完，只是......”他忽然瞥向嬴牧，声音低了几分，“士卒们私下议论，咱们秦人向来敬的是西畤白帝，何必学周人搞什么鄜畤？”文公放下刻刀，指尖抚过石磬边缘的缺口，那是被犬戎箭簇击打的痕迹。

“襄公在时，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像块磨平的石板，“曾在陈仓立京观，用犬戎血祭旗。如今我们占了岐丰之地，若不用周室的礼，如何让天下人承认秦人是诸侯？”嬴牧看见文公袖口露出的玄鸟玉珏，正是从残井里捞出的那枚，玉珏边缘还留着焦痕，却被磨得温润光亮。

公孙枝还要争辩，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。蒙骜浑身带雪地冲进来，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掉落：“君上，犬戎左贤王率万骑犯境，已过渭水！”文公猛地站起，石磬滚落地上，发出清越的响——这声音竟与当年镐京太庙的编钟别无二致。

“传令，”文公抓起案头的虎符，“嬴牧率三千锐士守鄜畤，公孙大人随我迎敌。”他转身时，嬴牧看见他腰间的剑鞘——那是用犬戎单于的皮制成的，上面新刻了“文公”二字，笔画间填满了朱砂。

雪越下越大，嬴牧站在鄜畤工地高处，看着秦军主力踏碎积雪向西而去。工地上的民夫们窃窃私语，有人攥着周室的残破礼器，眼神里满是惶惑。他忽然想起襄公临终前的大火，那些在火中飞舞的红叶，此刻是否正化作这漫天飞雪？

“牧哥，你说咱们真能像周人一样祭天吗？”少年士卒抱着一捆柏木走来，睫毛上挂着冰晶。嬴牧接过柏木，扔进即将完工的祭坛火池：“周人能做到的，秦人为何做不到？等打完这仗，我带你去看祭天用的苍璧——就算没有，咱们也能找到替代品。”

话音未落，西方忽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。嬴牧转身望去，只见地平线上升起黑色尘雾，犬戎的狼头大旗隐约可见。他摸了摸腰间的青铜符节，那是白狼的遗物，此刻在掌心硌得生疼。

“全体戒备！”他的吼声惊起几只寒鸦，鸦群掠过祭坛上空时，嬴牧忽然看见云中闪过一道黑影——是只玄鸟，正振翅飞向鄜畤方向。他眨了眨眼，再看时却只剩漫天飞雪，但掌心的符节却突然发烫，仿佛有团火在里面燃烧。

犬戎骑兵冲到十里外时，嬴牧看见对方阵中推着几架云梯——那是从周室城邑抢来的，梯身上还刻着《诗经》句子。他握紧铁刃矛，矛杆上的玄鸟图腾与祭坛上的夯土线条重合，竟像是浑然天成。

“放箭！”他的命令刚出口，天空忽然裂开道缝隙，阳光穿透云层，照在祭坛中央的石柱上。所有人都惊呆了——那石柱上的玄鸟浮雕，此刻竟像是活了过来，翅膀上的纹路分明在流动，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。

犬戎骑兵在这异象前迟疑了，他们的萨满巫师大声吟诵着咒语，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。嬴牧抓住时机，下令点燃火池里的柏木，浓烟腾起时，恰好形成一只展翅的鸟形，在天空中盘旋不去。

“玄鸟显灵了！”民夫们跪倒在地，就连最凶悍的士卒也露出敬畏之色。嬴牧趁机率军冲杀，铁刃矛在阳光下划出万千道光，每一道光里都映着玄鸟的影子——那是秦人心中的图腾，此刻化作了必胜的信念。

战斗结束时，雪停了。嬴牧站在祭坛上，看着犬戎的尸体铺满雪地，他们的狼头大旗被踩进泥里，而秦军的玄鸟战旗正插在最高处，被鲜血染得更加鲜艳。他弯腰捡起一块被砍碎的萨满面具，面具上的狼眼已被戳瞎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玄鸟羽毛。

“去把宗祝叫来，”嬴牧对身边的士卒说，“就说......玄鸟衔来的不是书，是胜利。”他望向西方，那里的厮杀声已经平息，想必文公那边也已大捷。祭坛的柏木还在燃烧，烟气里隐约有股甜香，像是岐山的野菊，又像是母亲酿的粟米酒。

当晚，文公凯旋的队伍带回了左贤王的首级。在鄜畤祭坛前，新君亲手将首级献于白帝，然后取出一块墨玉——那是从犬戎贵族墓里挖出的，虽非苍璧，却温润似玉，上面天然形成的纹路竟像只展翅的玄鸟。

“以此玉为贽，”文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，“愿白帝佑秦，得岐丰之地，保子孙万代。”宗祝点燃祭天的柴堆，火焰腾起时，所有人都看见那墨玉上的玄鸟纹路仿佛动了起来，直飞向漆黑的天幕，化作一颗明亮的星。

嬴牧站在人群里，看着文公腰间的玄鸟玉珏与祭坛上的墨玉交相辉映，忽然明白：秦人从不照搬周礼，却能在血与火中创造自己的天命。当第一缕晨曦照亮鄜畤时，他看见祭坛周围的雪地上，不知何时落满了玄鸟的羽毛，在晨光中闪着幽幽的光——那是属于秦人的祥瑞，是从血泊中生长出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