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秦风云录 第二章 汧渭之会

汧水与渭水交汇处的夜风带着腥气，嬴开蹲在临时搭建的木栅旁，看士卒用兽皮兜着浑浊的河水淘米。火塘里的栗木噼啪作响，火星子溅在他手背，烫出细密的红点——就像当年随父亲征战时，犬戎箭雨擦过脸颊的触感。

“君上，岐丰之地的老卒回来了。”亲卫蒙骜递来一卷羊皮，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山脉走势。嬴开借着火光辨认，忽然指尖顿在“陈仓”二字上——那里曾是周室牧马之地，如今被犬戎右贤王占据，牧草肥美得能没过马腹。

“明日召各部首领议事。”嬴开将羊皮塞进炭灰里，火星瞬间吞没了“陈仓”二字，“让他们带族中精壮来，能拉弓的算一个。”蒙骜欲言又止，喉结在粗糙的皮甲下滚动：“君上，上次清点......能战之兵不足两千，且半数只有木矛。”

远处突然传来婴儿啼哭，是随军的妇孺在安置帐篷。嬴开望向河对岸，暮色中隐约可见几处篝火，那是归附的西戎部族。他想起今早路过的枯井，井绳上还挂着半块冻硬的饼子，井里沉着三具尸体，其中一具孩童的手腕上，还套着秦人惯用的铜铃铛。

“去把公孙枝叫来。”嬴开站起身，牛皮靴踩碎了脚边的野枸杞，暗红汁液渗进泥土，像极了母亲染布时的茜草膏。他解下腰间的皮囊喝了口浊酒，酒里混着沙粒，磨得牙龈发疼——这是秦人能喝到的最好的酒，用去年剩下的稷米酿的，寻常时候要留着祭天。

公孙枝踩着露水而来，腰间的青铜剑挂着半片狼皮，显然刚从猎场回来。“君上可是为军粮发愁？”这位老氏族的话像投石入水，惊起岸边几只夜鹭。嬴开盯着对方鬓角的白发，想起二十年前，公孙枝的父亲曾在汧水河畔为他举行成人礼，用野猪血在他额间画下玄鸟图腾。

“犬戎右贤王的草场......”嬴开故意拖长尾音，看着公孙枝瞳孔里跃动的火光，“够我们的战马吃三年。“老氏族的手指骤然攥紧剑柄，狼皮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响：“末将愿率族中三百子弟为先锋，若拿不下陈仓，甘当军法！”

营外忽然传来喧哗，几个披发的戎人被押进火塘区，他们腰间挂着的风干肉上，赫然缀着秦人式样的骨雕饰片。“君上，这几个戎狗在偷咱们的粮！”押解的士卒踢倒为首的戎人，那人摔在嬴开脚边，露出颈间褪色的牛皮绳——上面串着三颗秦军士卒的指骨。

嬴开蹲下身，用剑柄挑起那人的下巴：“说，右贤王的大营离此多远？”戎人突然咧嘴，露出被磨尖的犬齿，吐出一口混着血沫的唾沫：“秦人狗，等着被剥皮抽筋吧！”话音未落，蒙骜的剑已穿透他咽喉，温热的血溅在嬴开靴面上，像朵迅速绽放的罂粟花。

“把尸体挂在营门上。”嬴开用袖角擦去剑上的血，余光瞥见人群里挤着个少年——正是昨夜那个发抖的新兵，此刻攥着木矛的手虽仍不稳，眼神却像刚磨过的青铜剑，泛着冷冽的光。他招手叫少年过来，解下自己的牛皮护腕套在对方手上：“叫什么？”

“回君上，小人叫嬴牧。”少年的手腕在护腕里晃荡，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肯退缩。嬴开注意到他左额新添的伤痕，是今早搭建栅栏时被木刺划的：“牧？倒是个好名字。明日随我去陈仓草场，若能活着回来，便赐你一副铁刃矛。”

营外突然响起悠长的牛角号，是斥候归来的信号。嬴开接过探马递来的兽皮，上面用羊血标着犬戎大营的方位，右贤王的金帐正扎在陈仓谷口，周围散布着三十六个牧群——足够养活两万骑兵的草场，此刻正被秦人觊觎。

“传令下去，”嬴开将兽皮掷进火塘，看它蜷曲着化作灰烬，“后日鸡鸣时分拔营，留三百老弱守营。”公孙枝欲言又止，最终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剑——他知道，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仗，但秦人若不踏出这一步，永远只能在西陲啃食风沙。

夜深了，嬴开独自走到汧水畔。月光碎在水面，像撒了一把碎银。他解下玄鸟玉珏浸入水中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满全身，恍惚看见母亲临终前的笑容——她死时手里紧攥着这枚玉珏，血珠滴在珏面上，竟凝成一只展翅的玄鸟。

“伯益公在上，”他对着河水喃喃自语，倒影里的面孔被月光削得棱角分明，“今日秦人以身为饵，愿换得后世子孙牧马岐山。”话音未落，上游漂来一具尸体，脖颈处缠着犬戎的狼牙项链，胸口插着半支断箭，箭杆上刻着“秦”字——那是去年战死的士卒，魂魄终于顺着河水回到故乡。

嬴开拾起尸体旁的断箭，用袖口擦去血迹。箭杆上的刻痕还很新鲜，显然是临终前刻下的。他将断箭插在岸边，权当是给无名士卒的墓碑。夜风送来远处的狼嚎，他摸了摸腰间的“辟远”剑，剑鞘上的蟠螭纹早已被手汗磨得发亮，如同秦人刻在骨血里的执念。

营地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，嬴开却毫无睡意。他望向东方，那里是周室东迁的方向，此刻镐京的废墟上，或许正有野火在燃烧，照亮那些无人收殓的骸骨。他忽然想起周平王赐封时颤抖的双手，想起天子辇车里散出的药味——那不是天子该有的气息，而是懦夫的味道。

“秦人不需要天子的怜悯。”他对着虚空低语，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冷硬，“我们要的，是用剑与血挣来的天下。”说完，他转身走向营地，靴底碾碎了岸边的野菊，浓郁的苦香混着血腥气，在夜色里弥漫开来，如同秦国崛起的序幕，正被鲜血与野心缓缓拉开。